01
眼看着年节下,青云班和三合班斗戏的日子就要到了,青云班主却病倒了。
外边天寒地冻,呵气成冰。
青云戏班的厢房里,几个青头小子围着火炉拢火。
好不容易把小炭炉子里的几块炭烧成了橘黄的,芯子透着一点红,晶莹剔透,像块橘子汁儿软糖。
小师弟才5岁,一吞口水,眼泪就“吧嗒”往下掉,落在炭块上冒了缕烟。
唱花脸的三师兄把他挪到炕上,墩了墩,说:“咱不馋,等开年斗完戏,拿了赏钱,师兄给你买糖去。”
那边炕头上坐着唱青衣的二师兄,正在补一条水袖,冷笑一声,说:“哼,还想着赏钱呢?哪年和三合班斗戏不是一败到底?如今班主又病着,副班主是个吃里扒外的丑儿,没个能主事的,我看今年干脆直接认输。大家明儿个出去多切几斤西北风,存到年下好下酒!”
小师弟含泪紧咬着嘴。
青衣师兄往窗外看了看,班主屋里的灯亮着,照亮了院里一大片的雪。
他心想:师姐被班主叫去这些时候,也不知都说了些什么?
正出神,门呼地开了,风雪打着旋儿尖叫着往屋里钻,从雪里走出一人,正是他刚说过的“吃里扒外”的副班主。
青衣师兄赶紧去顶上门。
副班主拍了拍身上的雪,面皮红里透着油光,咧嘴一乐,脱了鞋袜就在火上烤。炭火被湿鞋上的雪块盖灭大半。
青衣师兄道:“副班主今儿回来得早。”
副班主笑道:“三合班主请我去涮羊肉,其实还不是想请我去三合班说说戏?我推说咱们班主病了,我们是师兄弟,这一大家子自然都得我照管,没空过去。胡乱吃了两口就回来了。再说那肉也太肥,一下锅就烫没了,吃了一肚子的羊油,实在没意思……你们吃了吗?”
屋里暗暗的,众人默不作声。
青衣师兄将身子背过去,对着墙,把手里的绷子扎得铮铮作响,墙上映出老大一片人影。
副班主看见小师弟委屈巴巴坐在炕上,便逗他:“是谁让兄台受委屈了?”
小师弟眨巴眨巴眼,说:“想吃羊肉……”
副班主登时立了眉,掰开他的大拇指,往嘴里一塞,发狠道:“就这!羊肉就这滋味!吃!”小师弟吮着大拇指,眼泪串珠似的掉。
副班主点着了一锅烟袋,又问:“怎么不见你们师姐?”
只听院里一阵开关门声,有人踏着雪窝子“咯吱咯吱”往厢房这边走,大师姐胡思梦进了屋。
思梦向副班主行了礼,副班主笑说:“去看过班主了?他病好些没有?”
思梦接过副班主的鞋袜在火上烤着,说:“他老人家还是那样。刚才叫我过去,说……他病的这段时间,叫我暂时代理班主……”
副班主的脸冷了下来。
众人都屏息以待。
思梦赶紧拿过烘干的鞋袜,蹲在炕下,把凉手搓热,给副班主穿上,说:“不过我岁数小,哪能撑得起这么大一个家?我说让副班主做个监事,班主也是这个意思。求您老人家看我可怜,凡事多教教我。”
副班主的烟芯子久久地红了一下,灭了,他长长吐出一口烟,没说话。
思梦又道:“眼看着过年就要斗戏了,我想明天让大家都过来,议一议今年的戏码,就定在明日巳时,您看如何?”
副班主在炕沿上敲了敲烟袋锅子,起身说:“一切全凭班主做主!”
说罢,摔门而出。
花脸师兄向胡思梦低语道:“师姐,你突然接班,恐怕不能服众。况且副班主早就扬言班主非他不可。明天怕是要出乱子,这可咋办?”
胡思梦给小师弟擦了脸,坐到炕沿上,接过青衣师兄手中的水袖缝着,头也不抬,说:“把门窗都关好,今夜,怕是要下大雪。”
花脸师兄百思不解。那一夜,果然风雪大作。
02
次日,戏班集会。胡思梦在班主位上坐着,案几上放着祖师爷牌位,牌位下放着一本班规。众人都在堂下坐着,唯独缺了副班主。
过了巳时,胡思梦正和师兄弟们议着戏码,副班主却姗姗来迟。
胡思梦问:“副班主,今日因何来迟?”
副班主笑道:“几个好朋友请客,吃酒多了些。”
胡思梦正色道:“副班主,今日当着祖师爷牌位,你难道不知‘戏比天大’的道理?如今咱们和三合班斗戏,已是败无可败,名声都丧尽了,戏班里大一点儿的连一副新头面都凑不齐,小孩子日常吃穿都不够,班主在病床上躺着,日日忧心,如今正是危急关头,全指着今年这一场戏翻身,青云班的存亡全系在副班主身上,您还谈什么和朋友吃酒?”
一席话,说得戏班人人动容,个个面带愧色,悲愤不已。
胡思梦手按班规,向花脸师兄道:“按班规,议事迟到者,如何处置?”
“院中罚跪。”
副班主一惊,外边大雪皑皑,若是罚跪,只怕要冻死。
赶紧向身边人使个眼色,让他去向班主报信。
一边就在堂下嚷起来:“你敢罚我?你不怕我转投三合班吗?”
胡思梦不急不缓道:“你若是我青云班的人,就要受罚。你若是三合班的人,我家的班规自然管不着你。”
副班主发了狠,说:“你就是求我留下,我也不留了!将来斗戏败了,你可不要后悔!”说罢,扬长而去。
众人还没缓过神儿来,只见一向侍奉班主的花旦师姐一阵风似的跑到堂上,连咳带喘,急得说不出话。
众人扶她坐下,给灌了口热茶,才顺过气来,说:“班主说了,副班主年迈,请代理班主酌情责罚。”
青衣师兄冷笑道:“晚了,人家已经上对门唱戏去了!”
众人一片唏嘘。
胡思梦瞥了一眼小花旦,登时立起两道柳眉,断喝道:“没规矩的慌张东西!你看你坐着什么!”
小花旦低头一看,自己刚才一时情急,居然坐在了大衣箱上。戏班里人人敬重衣箱,只有祖师爷扮丑角儿的可坐。
小花旦腿一软,跪伏在地。
胡思梦道:“按班规,擅坐衣箱,如何处置?”
“荆条打手……”
胡思梦拽过小花旦的手,扬起荆条便要打。却见那手像片桃花瓣儿似的,柔弱瑟缩,心下起了怜悯之心。便叹了口气,说:“罢了,座儿上都爱你这双手,且替座儿留着。可责罚不能免,回去跟班主说,扣了你这个月的月钱。”
小花旦赶紧谢过,哭哭啼啼地出去了。
经此一番,无人再敢不服。
胡思梦又重新申明了班规,此后事情无论大小,全秉公办理。
斗戏的戏码暂时不定,等年下凭众人实力排戏。
从前副班主对众人生死不问,如今胡思梦接过事来,体贴周到,细致入微。大青衣残破的头面衣裳,她帮着重新置办,大花脸学艺不精,她亲自陪着操练,小孩子头疼脑热,她嘘寒问暖,亲自喂药。如此,青云班总算齐了心,人人拥着她,三九天里还勤学苦练,只待斗戏。
03
这一日,胡思梦正在屋里琢磨戏牌,花脸师兄气呼呼地进来,灌了一口茶,说:“气煞我也!”
胡思梦问 :“怎么出去一趟,气成这样?”
花脸师兄说:“刚才我在街上,你猜我见着谁?就是咱们从前的副班主!在酒馆里灌了几口黄汤,就在那里胡龇!说老班主快病死了,他副班主离了咱戏班,咱们这就没人主事了,三合班的戏牌子早就挂了出去,咱们还不见个动静,想来是出了乱子,今年斗戏必输无疑!我想上去分辩,可他说咱们没挂戏牌,这也是事实。只好吃了这闷气回来了!”
胡思梦笑道:“街上人可都信他?”
“这是最可气的!他一说,街上人竟然都信!如今都在外边胡传,三合班几个小子乐得下馆子去了!”
胡思梦道:“你做得对,不要和他们争执。这几日也不要让别人出门,都在戏班里练好各自的手艺便是。”
“那咱就任他们胡说?”
“师弟,你可知戏中有一句,叫做欲擒故纵?”
花脸师兄渐渐明白过来,退了出去。
胡思梦独自在屋里,微笑着,码好了戏牌。
04
斗戏这天到了。街上好不热闹。
青云班和三合班搭了对台。
三合班先唱,街上人都云集在戏台下。
正在议论青云班今年果真不行了,只听得青云班那边一声锣鼓,响遏行云,将人都引了去。紧接着是走马灯似的生旦净丑,好戏一折接着一折,人人都卯着劲儿唱,似把输了这几年的志气都努在这一嗓子冲出来。
台下一片喝彩之声,盖过了三合班的乐声。那三合班听信了副班主的传闻,临到年节却疏于练功,终于节节败退,早早收了戏。
胡思梦在后台看着自己的一副头面。
她原本是唱老生的,本该在台上指点江山,却不想今年在台下智斗了这一场。她将头面收起,偷偷地看着台上。
大青衣正在台上翻着水袖,整条街的人都倒灌进场,坐着的,站着的,蹲着的,挤不下脚去。却突然看见人群中一个小老头儿,布衣阑珊,腰挂一个烟袋锅子,双手抓着两把糖哆哆嗦嗦在人群中叫卖。
胡思梦赶紧叫来花脸师兄,问:“那个人莫不是副班主吗?”
花脸师兄道:“正是他!如今落魄了,靠卖些零碎儿过活。说来也怪,当初三合班不是要请他过去?怎么落到这般田地!”
胡思梦道:“三合班请的不是他,而是青云班的副班主,借此削弱青云班。如今他不是副班主了,又担了个吃里扒外的名声,谁还会请他?”
花脸师兄道:“原来师姐早就料到了。”
胡思梦长叹一声,说:“他这样子也实在可怜,你去把他的糖都买了来,叫个脸生的去,不要自己去,别扫了他的面子。大过年的,让他手里也落一顿酒钱。”
花脸师兄下去了。
胡思梦抻脖望着,只见人群中忽然一个叫好,将副班主一挤,烟袋锅子掉了,他弯腰滴溜溜地去捡,就没在人群中,不见了。
好戏收场,青云班赚了个满堂彩。
胡思梦抱着小师弟去给班主报喜。
班主红光满面,已经大好了。
胡思梦捧上一盘糖,跟师傅详细说了这段来龙去脉。
班主剥开一颗糖,塞进小师弟嘴里,说:“你可知我为何让你暂代班主?”
胡思梦道:“副班主一向想做班主,将戏班人心带歪了。师傅想要整治,却碍于和副班主曾是师兄弟,不好出面。徒弟此番僭越,私自逐出了副班主,还请师傅不要怪罪。”
班主笑道:“你这一番说,我就是想怪罪也没办法了。我老了,索性你就做了班主,如何?”
胡思梦道:“徒弟一心只想唱戏,师傅如今大好了,还请徒弟回到戏台上唱我的戏吧!”
班主笑而不语,胡思梦告退。
05
小师弟坐在班主怀里,吮着一颗橘子汁儿糖,问:“师傅,师姐为啥不当班主?”
班主笑道:“师傅今天给你讲一折戏,叫借荆州。刘玄德当年借得了荆州,却守不住荆州,你可知为何?因为他还没有足够的实力。你师姐是个聪明的,如今青云班赢了,她脚踏青云,再唱个两三年,成了名角儿,有了人望,到那时,还怕她守不住荆州吗?”
小师弟眨巴眨巴眼睛,说:“还是不懂……”
班主擦了擦他的口水,哈哈大笑。
胡思梦站在院里,脚下一片雪白。
她听见班主房里不时传出笑声,厢房里,师兄弟们正在吃庆功宴。
胡思梦微笑着,抬头看见一朵朵烟花不停地腾上夜空绽放。绚烂的烟花映红了她的脸,她想:今年的戏,总算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