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习惯在电影院放映的电影正开始将目光转向线上平台,如果说春节期间的商业喜剧片《囧妈》试水还算成功的话,那么文艺片也进行线上付费放映是出乎业界意料的。国产电影《春潮》近期便选择了线上渠道,于5月17日上线视频平台付费放映。
在去年上海国际电影节上首映之后,这部电影便被视为是近年上佳的文艺片,不仅因为有郝蕾、金燕玲这样的成熟有口碑的女演员,幕后制作汇集了侯孝贤、贾樟柯等知名导演的惯用团队,更是由于它深入现实阐述了家庭伦理、亲情关系,尤其是刷新了过往电影对母亲形象的叙述方式。海报上那句来自德国心理学家伯特·海灵格的宣传语很好地体现了电影希望打开的一个讨论空间,“你和你母亲的关系,决定你和世界的关系”。
有意思的是,进入线上平台,文艺片势必遭遇新的观众群体,弹幕里出现了一些付费不值得看的声音,而另外一些弹幕则颇为友善地安慰说,幸福的人或许是不会看懂这个故事的。
当今天亲子关系、家庭教育等话题不断成为大众热点话题之时,出现这样一部国产电影或许并非偶然,正视疼痛又柔软的亲情,真正学会爱的能力,是观影最后那长长的流水镜头里隐藏的劝慰。
影 评
在以往的电影中,是不大允许打破、反叛或者审视“母职形象”这一刻板定型的,特别是受到传统伦理的深深影响,母亲往往被塑造成为数不多的几种银幕形象:从早期的贤妻良母到如今纠结在家庭与事业之间。但无论如何,“母爱”是不容置疑的,挑战“母爱”的单纯动机、神圣意义和积极效果更是一种禁忌。
多年前,第一次看到法国电影《钢琴教师》,看到镜头竟然可以对准无理取闹的母亲,看到她一步步把作为大学女教师的女儿逼上一个终究不会被爱的狼狈绝境,我震惊了,我从没想象过电影这种叙事媒介可以表现母亲如此不堪的一面。后来,在一些香港电影中,我慢慢地看到过一些母女题材的代表电影,例如许鞍华的《客途秋恨》。再后来,近几年国产电影中也越来越多地呈现出母女关系和理想家庭关系的不对等,例如导演张艾嘉的《相爱相亲》中,女儿时时刻刻想要离开那个有“妈”存在的家。但即便不是传统的“母慈子孝”模式,这些电影终究也是迎来双方最后的妥协,让我们能够看到母女关系的和解。而事实上,母亲角色既意味着爱,又包含劳动,既有其对于家庭的功能性,又有高度的情感性,且现代心理学证实,一个母亲在面对子女时偶尔也会有恐惧、厌嫌等心理,而这些,恰恰是影像当中的缺席。
■ 电影《相爱相亲》(2017)
从这个层面上来看,5月17日在线上正式公映的电影《春潮》的确存在着国产电影“母女主题”叙事的里程碑意义,或者更准确地说,是2019年女导演杨荔钠的《春潮》和2018年女导演杨明明的《柔情史》共同刷新了中国电影母亲形象的“苦情”“悲情”塑造。
将两部影片放置在一起共同讨论,因为二者之间存在着诸多的高度相似性。首先,两部影片的导演都是女性,其次,两部影片都获得了许多大奖,然而最主要的在于,这两部接连上映的电影一起实现了“母亲形象”在女性电影文本中的意义增值:“母爱”在电影当中的叙事不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伦理范畴,相反,“母女关系”的处理已成为女性电影当中女性形象、女性体验的具体而细微的解码,我们从中可以解读到的正是女性电影文本在超越伦理层面的文化审美空间中的具体所指,即一种基于女性立场的“重写”意识的多维表征。
■ 《春潮》中的母亲郭建波
《春潮》讲述了单亲家庭背景下成长起来的报社记者郭建波与母亲纪明岚之间难以调和的矛盾,《柔情史》讲述了同样单亲背景下的编剧小雾和母亲之间的“相爱相离”。因为同样的单身身份,两位母亲分别在各自的家庭生活中同时扮演着“母亲”和“父亲”的角色,在她们看似强悍的外表下,难掩对未来生活的恐惧(小雾的母亲总是担心自己的养老问题,而纪明岚则把所有的爱寄托到外孙女身上)。此外,单身身份往往使得她们同时把女儿视作“丈夫”的替身,渴望从女儿身上得到经济的回报,并以为这是一种天经地义,虽然小雾的母亲声称小雾是自己与丈夫犯下的一个“错”,而郭建波的父亲更是纪明岚口中那个令她充满抱怨的丈夫,两位母亲就像许许多多不满于丈夫的女性一样,将这种不满化作对女儿一次次的冷嘲热讽,以此来重叠自身以往的苦痛经验或者捍卫自己的自信。而事实上,纪明岚和小雾的母亲也一直在寻找着自己的男性伴侣,两位母亲对男性也好,对同时也扮演着生活当中另一半的女儿也好,都同时充满了矛盾情绪。
■ 两位母亲、两位女儿
在此,“母爱”经历着严格意义上的拷问——“我爱你,因为我需要你”还是“我需要你,因为我爱你”?显然,前者是极其不成熟的一种“母爱”,所以面对女儿的反抗,两位母亲会表现出同样的不知所措和歇斯底里。这种不成熟,同时也体现在两位母亲的社会交往过程中,当小雾告诉母亲的口红涂得很失败、没有人会在意她脸上的皱纹,当纪明岚的闺蜜逝去而自己不得其原因,两位母亲表现出了激烈的情绪,她们的付出极度需要被承认,她们对社会的爱也极度需要高昂的回报,而这些恰恰违背了爱的真意。
大多数的母亲有能力给予“乳汁”,但只有少数的母亲还能给予“蜂蜜”,因为想要提供“蜂蜜”,则要求母亲除了给与孩子生命,还应当让自己成为一个幸福的人。显然,纪明岚是在乎女儿生命的,她甚至还在乎外孙女郭婉婷的生命;而小雾的母亲在得知小雾失恋后,也反复追问小雾是否吃了亏。然而两位母亲自身的不幸福,让她们慢慢成为了自恋的不会去爱的女性,她们对全世界的冲撞也包括对女儿尊严的挑衅:纪明岚当着郭婉婷的面戳穿郭建波曾想放弃郭婉婷的事实,令女儿在自己的女儿面前不堪;小雾母亲以斥责小雾男友的方式,在看似爱护小雾的同时令本就失恋的小雾更加窒息。而更可悲的是,这种失败的“母爱”,最终成为了郭建波和小雾一辈子的情感阴影,使她们也成为了和母亲一样不会去爱的人。
所以我们看到,《春潮》结尾7分钟的独白后,涓涓细流流过了三代女性,春天来了,郭婉婷又将顺着来自母亲的潮涌走向哪里?《柔情史》的导演杨明明在接受记者提问关于临近结尾处和解的一幕时,回答说,“她们的和解是暂时的,双方都在某个情景下体会到了对方的不易,于是都变得正常了一点儿。但是这种和解注定不是永恒,会随着生活的重负变本加厉,或者好一点的情况出现,经济状况能暂时缓解一下焦虑,但是解决不了缺乏安全感的根本问题。除非她们都学会了爱。”
可以说,这两部电影首次从成熟、知性的女性视角,赤裸裸地对“母爱”做出一种同情式的批判,而这种同情的批判又分别经过了两位女导演极具作者化地处理。《春潮》的导演杨荔钠擅长在现实主义的长镜头叙事中插入一段段跳跃的后现代想象,例如在她的上一部电影《春梦》中,方蕾的女性家庭经验便是通过不断的梦境得以书写,而在《春潮》里,郭建波梦中同样出现了幻象的画面:一只嘶声力竭的羊被医生拖了出去,而在拖出去的瞬间又叠化为苦苦挣扎中的母亲模样。杨荔钠正是通过非日常的梦的形式,传达出她对母亲淡漠外表下潜藏于心的同情怜悯,她深知一个叫嚣于全世界的女人的不可爱,也深知一个不可爱的女人将会活得如何辛苦疲惫。《柔情史》的海报借用席勒的一幅画,来说明母女之间的某种关系,母亲和女儿互为投射、生生相息,尽管可能彼此折磨,但依然存在着柔情岁月一般的胶着,导演在反思这种亲情关系的同时,也流露出万般的无奈之情。只是,杨明明不像杨荔钠一样习惯用隐喻、符号等象征手段来宣泄自己的情绪,《柔情史》用“奶”“羊蝎子”“瓜”这些琐碎而真实的日常,用这些最粗粝的吃相为我们揭穿有时母爱才是生活中隐藏最深的危机的真相。
■ 《柔情史》海报既有席勒画作,也有最日常的餐桌场景
其实,对“母爱”的重写,早已出现在一系列的文学作品当中,比如,张爱玲几乎每一部作品中都有母亲的出场,她们特征纷杂,但都共同织就了平庸生活中令人发闷的网;残雪笔下的母亲,身体与心理都处于残缺的状态,对世间一切都充满着质疑意味……女性对母亲形象的重写有其多方面的内外因素,无论这些书写是否成功,毕竟它们产生了女性重写这一行为方式,同时也勾勒了重写的多元形态。相形之下,电影当中对母亲的重写则显得相当匮乏。
如果我们把以《春潮》和《柔情史》为代表的对母爱的重写视为电影中一次女性主义的全新表述,那么,我们的视角便有了以下两种指向,即一个女人作为母亲和一个作为母亲的女人。正是因为母性及母亲身份之于女性生存体验的这种复杂性,因而母亲形象更加可以成为透视女性文本的一个重要参照系。而从女性导演对母亲形象的同性书写中,我们将会更加容易看到女性意识的自审性和反思性。
新媒体编辑:郑周明
配图:电影剧照、摄图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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