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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东之死
日期:2022-03-14 12:38:22 作者:我我我 来源:文章吧 阅读:

房东之死

  深圳是一座年轻人主导的城市,但这几年正在被越来越多的老年人占领。除了一茬又一茬退休的特区建设者,还有刚从内地过来,帮年轻人带孩子的老父老母。小区里跳广场舞的,绿道上徒步的,学校门口候孩子的,还有医院里就诊的,南腔北调、热热闹闹,走在路上一抬头就能碰到。他们发扬着上一代人艰苦奋斗的优良作风,也保留了一些与大都市气质不相匹配的生活习惯,这让单调无聊的深圳多了一些别样的色彩。

  我年龄不大,却得了腰椎间盘突出,算不上特别严重,但腰背上的隐痛分分秒秒、时时刻刻纠缠着我,永远无法摆脱,成了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别说弯腰,连打喷嚏、咳嗽都成了一件惊心动魄的事,必须提前做好准备才敢发作。这种老年病一度令我十分焦虑,后来发现周围朋友都有腰椎、颈椎方面的问题,我才心安理得了一些。医生说如果我不改变工作习惯,即便治好,也容易复发。所以时间一长,我就彻底适应了,学会了如何与腰椎和谐相处,只要你不加重,我就万事大吉。

  今天我去医院并不是治疗我的“老年病”,而是去看望一位老年人——我的前房东刘叔。刘叔是我在深圳认识的第一个朋友,前段时间查出肝癌晚期,现在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边缘了,这个周末再不去看望,下个月出差回来,就不一定能见到了。当年祖母去世的时候,我没有见到最后一面,没有说一句体己的话,那种遗憾和愧疚就像永远无法删除的视频一样,每天晚上在眼前循环播放,让我很长一段时间无法安然入眠。现在刘叔将不久于人世,我不想把这种遗憾一直埋在心底,就像腰椎间盘突出一样伴我一生,那就太难受了。

  我没有买任何保健品,只拎了一篮子各种颜色的水果,想着即便刘叔食不下咽,至少可以送给护士或者病友,让他向这个社会传递最后一份善意。医院人流很密集,挂号的,取药的,每个窗口都排着长蛇阵。住院部的电梯每层都停,我等了半天,心情有些忐忑,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这么一个将死之人,他会不会怀疑这一生是否值得,他会不会在死神光临的时候心生恐惧,他会不会相信另外一个世界的存在,带着这样的疑问,我走过一排病房,看了几个光头化疗的病号,内心一股直面生死的难过涌上脑门,憋在眼睛里打转。我没有掉下一滴眼泪,但样子一定很难看。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看望绝症患者,因为紧张,我提前准备好的一席话,一句没有讲出来。病床上的刘叔干瘪得像脱水蔬菜,他勉强挺起身子,望着我说,“小王,你瘦了。”

  “哦,我瘦了吗?……可能吧,我现在每天晚上下班搞点运动,减下去了几斤肉,腰椎也好一些了。”我终于放松了下来,伸展了一下胳膊,扭了扭腰肢,证明给他看。

  保姆把水果提到墙角,给我找了把椅子,让我坐在床前多跟刘叔说说话。我们聊了聊当前国内外的政治经济形势,讲了几个过去发生在我们身上的趣事,评价了最近大火的几部影视剧,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回到了以前租房的时候。

  可能来看望的人不多,刘叔饶有兴致地跟我东拉西扯,但是说话比较慢,见他有些疲倦,我就掏出手机,打开预先下载好的最新一期《非诚勿扰》给他看。刘叔是个时髦人,喜欢看相亲节目,说是可以更好地了解我们年轻人。我说绝大多数年轻人是我这样的屌丝,不是电视里包装的那样,但他依然看得津津有味。看完相亲节目,我象征性地刷了几遍微信朋友圈,没啥可看的内容,无事可做只好沉默。良久之后,他开口了,“小王,你说我这一辈子过得怎么样?”

  “我觉得,您是个好人。”

  “我没有做过亏心事,文革的时候没有斗过人,也没有害过谁,只可惜……”

  “那不能怪您,我当时应该提醒您的。”

  “你已经提醒过了。”

  “我提醒地不够。”

  “其实,我并不在乎那些钱,人一辈子就这样,一分钱都带不到火葬场里,这我都能想通,最大的遗憾是儿子还没有结婚。”

  “这您别担心,现在的人结婚都比较晚。他有没回来?”

  “刚来过,陪了一周,还雇了保姆照顾我,但工作脱不开身,又回上海了,过段时间还会再来。对了,你梁阿姨也来看过我,还掉了几滴眼泪。她心里有我,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刘叔跟大多数上一代人一样,是个要面子的人,他能讲出这一席话,实属不易。但是这个话题太过沉重,再谈下去,就失去了看望病人的本意了。我必须像社会要求的那样,善于安慰病人。刘叔必须像社会期待的那样,当一个内心强大的癌症晚期患者。

  又是半晌的沉默,我只好若有所失地决定离开,我握了握刘叔的手,要他保重。“保重”二字一脱口,马上感觉不妥,这明明是临终关怀,是永远诀别,还有什么值得保重的,我怀疑自己是不是有点虚伪,然而说出去的话就像吐出去的痰一样无法收回。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人能拯救刘叔了,另外一个世界的事情谁都不知道,剩下的一切就让他自己去承担和面对吧。于是,我点了点头,连再见都没说,头也没回就离开了病房。电梯里碰到一家老小,他们其乐融融,花团锦簇地围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嘿嘿傻笑。我如释重负,像是办完一件大事一样,深深舒了一口气。

  2

  2014年,我大学毕业。按照学校的统计方法,我们班的30个人最终实现了100%就业,两人考上了公务员,两人出了国,6人读了硕士研究生,8人回了老家,11人留在了母校所在的长沙,唯独我孤身一人应聘到深圳的一家IT公司。接到录用通知之后,舍友对我的未来持不同看法,有的认为我可能会干出一番大事业,有的对深圳高过长沙四五倍的房价深表担忧,有的则坚信我干不了两三年就会回长沙或者老家工作。总而言之,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带着迷茫而好奇的心情,提前四个月就离开了母校和前女友,拎着行李箱和大编织袋,跟农民工一起坐绿皮火车抵达深圳到岗实习,开启了我的码农生涯。

  我一开始寄居在高中同学跟前,但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我得按照“便宜、安全、上班近”的原则在网上找房子。一开始,我是拒绝中介的,我给所有标明“中介勿扰”的房源打电话,结果他们无一例外都是中介,于是我索性直接到中介公司去面谈需求。不到半天,西装革履的中介靓仔就给我介绍了几个他认为符合我要求的房源,第一个房源的房东人在北京,全权委托给中介出租,我觉得不靠谱;第二个房源离公司不远,步行就可以上下班,但房东非常精明,始终强调细枝末节的利益,斤斤计较,太过市侩,估计很难相处,也就放弃了;当我站在第三个房间的门口时,我感觉这应该就是我未来一年生活的地方,然而一条泰迪犬从我的胯下窜了进来,它靠着墙角翘起了后腿,堂而皇之撒了一地尿。房东是个与狗同吃同住同生活的爱犬人士,我对此难以接受。

  三五天过去了,我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房源,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很无能。因为缺乏生活经验而过于谨慎,我对自己很恼火,发誓一辈子不会再跟中介打交道。终于到了周末,我以找房子为借口,一个人到书店去散心。计算机编程类的书籍没啥看头,逛书店,我只看喜欢的书法和绘画。一套新出版的《八大山人作品集》引起了我的浓厚兴趣,我一页一页慢慢翻看,沉浸其中,暂时忘记了生活中的艰辛和不快。

  “喜欢朱耷?”我抬起头来,发现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站在我面前,笑眯眯地问道。我瞬间明白,这是一位同道中人。果不其然,我们相聊甚欢,我十分惊讶他对八大山人的生平记得如此清楚,他特别赞赏我对书画艺术的深刻见解。分开的时候,我们互相留了联系方式,还加了微信。

  不到半小时,这位老人在我转发的一条朋友圈文章下面点了赞,还留了言“你租到了吗?”这条朋友圈文章的标题是“[租房攻略]牢记这十条,妈妈再也不用担心你租房被骗了,拿走不谢!”

  没错,这位老人就是刘叔。刘叔是个退休好多年的老深圳,妻子已故,儿子在外地工作,平时一人鳏居,住在三室一厅的主卧,其中一个次卧留给在上海工作的儿子,另外一个次卧租给我这样的年轻人。刘叔介绍说,这是深圳早期的公务员小区,前临水库、后靠青山,东西两面各有一个地铁站,出行极其方便。当我问到治安情况的时候,他有些不解地反问,“小王同志,咱们的人民警察就住在这里,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犯罪分子不去城中村,非要选择在这里作案?”

  刘叔说话抑扬顿挫,令人忍俊不禁。他渴望跟人接触,见谁都是自来熟,让我这个初入社会的毛头小伙感到又舒服又亲切。跟网上调侃的“坏人变老了”不一样,刘叔拥有一种返老还童式的可爱,应该属于“好人变老了”。

  “这样的单间租金这么便宜,在关内,你不可能找得到低于一千二的。”同事们都认为我这次找对了房子,这让我稍微有了一点成就感。

  刘叔之所以低价出租,为的就是挑一个可以长期相处的好租客。他说在我之前的一位租客十分恶劣,每天很晚回家,还老是往家里带女朋友,每次都不一样。刘叔屡次提醒,此人满嘴应承,却依然我行我素。刘叔强忍了半年,合同一到期,就把他轰走了。有了教训之后,刘叔采取宁缺毋滥的原则,降低了租金,提高了标准,只有全部满足条件的租客才可以租住,而我恰恰符合他的5点要求:男性,单身,不吸烟,属相相合,同样是北方人。此外我还有两个加分项:一是跟他一样爱好书画,二是跟他儿子一样是搞IT的。

  刚住下来的几天,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总会想象那个未曾谋面的前租客是如何与不同的女朋友在这里过夜的。我想,她们的身高、学历、样貌应该是各不相同的,但到晚上都会做同样激情澎湃的事情,一定是这种事情惹恼了刘叔。只要不在IT公司天天加班,年轻人必然要在夜晚发泄过于旺盛的精力。这房子隔音效果一般,再加上这床不怎么结实,那种沉着有力的咯吱声,那种节奏明快啪啪声,那种肆无忌惮的喘息声,难免会让睡在隔壁的刘叔心里痒痒。你想想看,一个快70岁的老人听到这种声音,刚开始会觉得不可思议,继而享受窥听的乐趣,直到影响到他的睡眠,就会让他变得异常愤怒。然而,刘叔给出的原因是:女人洗澡掉的头发粘在浴室的地板上,清理起来很费劲。

  其实,刘叔租房的醉翁之意不在酒,以他的经济情况,完全不必靠租房补贴家用。他找我这种老实靠谱的租客,为的就是有个照应,万一身体出个三长两短,好歹可以打个120。这几年,有太多的独居老人死在家里,直到尸体腐烂发臭,才被周围邻居发现。

  刚工作的半年是我人生中最艰难的时光,因为实习工资不高,也不好意思再向家里伸手要钱,经济十分拮据。大学时自由散漫惯了,很不适应每天上下班的束缚感,因为屡次迟到,还被总监批评。职场中的人际关系也是一门从未接触的功课,我处理得不尽人意,还得罪了个别同事。我感觉自己就像旧手机的充电线一样,找不到存在的价值,浑浑噩噩,非常倦怠。看着深圳一天高过一天的房价,我很快就明白为什么前女友跟我分手,她说,“在你身上看不到我们的未来。”如今,我似乎能够看到三五年之后与她再次相遇的情形:她与有房有车的成功人士喜结良缘,怀里抱着大胖小子指着我说,“这是你王叔叔”,而我还是一只一无所有的单身狗。

  人生中的失败打击,往往一次两次是不值一提的,只有那些接二连三、排山倒海的打击才会让人产生强烈的挫败感。我把第一个月的实习工资还了欠债、交了房租之后,银行卡里已经所剩无几了,只够吃快餐挨到下个月发工资。在这样的处境下,我居然在公交车上把手机丢了,回到家里才发现。因为无法确定是自己丢的,还是被贼偷的,我到派出所录了笔录,就没有下文了。如果放在三年后的今天,我会因为找到了一个换手机的理由而感到高兴,但在当时,丢手机的事情可以让我郁闷两三天。

  “小王,‘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现在丢手机就像丢雨伞一样正常,再买一个吧。”刘叔的安慰很及时,但我说我身无分文买不起。

  刘叔见我初来乍到不容易,安慰我说,现在生活条件好很多了,他刚来深圳的时候,有两三年跟十几个人挤在一起住大通铺,睡觉的时候,老鼠在脸上跳来跳去。他还表示愿意解囊相助,解我燃眉之急,不过他有个条件,“我借给你4000元,每个月收你20块钱,半年后,你还我4120元就可以。”

  “你就不怕我坑了你?”

  “我不差几千块钱,就是想帮帮你。”

  在这个人情浇薄的时代,刘叔居然主动提出借钱给我这样的屌丝,这种无缘无故的信任,让我有些讶异,有些感动。我算了一下,发现比网上流行的分期付款买手机划算多了,就欣然同意了。为表示诚意,我当场就写了借据,黑纸白字,摁了手印,还附了一张我的身份证复印件。

  刘叔说他并不是想赚我120块钱,而是要培养我的理财意识,让我明白钱本身是可以创造价值的。为了把这个道理讲得更明白,他从书柜里抽出一本书给我看,书名叫《深圳金融风云30年》,是一位见证并参与深圳特区建设的老领导和一位报社的资深主编合著的。在刘叔的强烈建议下,我津津有味地阅读了第一章《深圳财富梦——股民的诞生》,文章详细介绍了深圳第一支股票是如何发行的,深交所是如何成立的,人们是如何在股票交易中一夜暴富的。读完之后,我第一次有了一种“来了就是深圳人”的感觉。

  刘叔说,“这本书是官方口径,主要是从经济政策的角度去研究的,对一些具体的细节讲得过于笼统,我来给你说说发生在我身上的故事。”原来,1988年之前的深圳人还不知股票为何物,他们觉得只有人民币才靠得住,千辛万苦挣点钱,要么缝在内衣兜里,要么存在信用社里,哪怕是一分钱的硬币,也要“当啷”一声丢在储蓄罐里才踏实。当深圳第一支股票面向社会发行的时候,大家将信将疑,不敢下手。市政府没有办法,只好给各单位下达硬任务,要求党员干部发挥先锋模范作用主动认购,刘叔单位的几位领导不大情愿,但为了表现政治觉悟,也买了不少,都想把这“烫手的山芋”转卖给下属,机灵人都以各种理由推脱了,刘叔愿意相信政府,老实巴交接了盘。为此,刘叔还跟老婆大吵一架,闹了好长时间的矛盾。然而到1990年,深圳证券交易所开业了,风向突变,剧情发生了180度大逆转,刘叔持有的原始股票暴涨,稀里糊涂发了一笔横财,就是这个高起点,奠定了他后半生的安乐生活。

  在之后的几个月,我回了两次长沙,一次是参加论文答辩,一次是参加毕业典礼。当我重归校园,看着那些在操场上打球的学生,我感觉自己是一名荣归故里的战士,跟这些无忧无虑的学生完全不是一类人。我用挣到的钱请那些互相称兄道弟的同学通宵喝啤酒、吃烧烤,以此告别放荡的青春。回到深圳之后,我如期把4120元交到刘叔手里,他颇有些激动,仿佛是我把钱借给他一样,他说,“我就知道没看走眼人,小王,你这个朋友没有白交。”

  3

  我跟刘叔没有血缘关系,仅凭一张租房合同,就长期住在一个屋檐下,毫无顾虑地使用人家的洗手间、厨房、电视和洗衣机,租客这种新的身份让我感到十分奇妙。我不是一个喜欢八卦的人,但家里的各种摆设和物件,无不向我透漏着刘叔的日常生活和历史印记,似乎背后充满了各种耐人寻味的故事和秘密。

  “这口生铁大锅是我老婆去世前5年从老家背过来的”,“电视机是我老婆去世3年后买的”,“家里的网线是我老婆去世7年后接的。”我发现刘叔一个人住久了,不经意间放弃了“公元纪年法”,形成了以老婆去世为时间单位的“老婆纪年法”,就是说,所有的时间都可以表述成“老婆去世n年前”“老婆去世n年后”和“老婆去世那一年”。这样一来,从他的这些片言只语中,我很容易推导出一个结论:他老婆去世于2002年。

  有一天,刘叔的手机掉在床缝了,找我帮他挪床。借此良机,我第一次踏进了刘叔的卧室,发现了一座心灵考古的宝藏。房间里散发着一股老人特有的体味和淡淡的霉味,床头柜和高低柜上摆满了各种蒙着灰尘的物品,这些物品因为太过私密,应该是刘叔在租房之前从客厅挪过来的,比如绘有龙凤纹饰的圆形坐镜、儿子10岁生日的全家照和2002年的一本台历。然而,最引起我注意的是立在墙角的一台缝纫机,应该好多年没有打开过了,因为上面镇着一台笔记本电脑。

  2015年是我工作之后的第一个春节,我回到老家,像是穿越到另外一个时空一样,吃了睡,睡了吃,冬眠了七天。醒着的时候,我把工作中的得失成败反复仔细琢磨,几次恍然大悟之后,我迫不及待地回到了深圳。在新的一年,我感觉自己转运了,工作渐入佳境,多次得到总监的肯定,心态也淡定下来了,这时我才想起自己已经失恋快一年了,为了填补内心的空虚寂寞,我像打了鸡血一样拼命工作。后来公司出台了一项新的制度,只要加班到晚上9点,就有免费夜宵供应,还可以报销打出租车回家的路费。为此,我有事没事都争取9点之后回家,哪怕是双休日,我也习惯于到公司加班。

  初春的深圳阴雨绵绵,衣服被褥都是湿漉漉、黏糊糊的,好不容易等到了一个天气晴朗的周末,我把洗好的衣服晒在楼顶,就去加班了,等我晚上回来的时候,刘叔已经帮我把衣服收回卧室了。“谢谢您!可是……多了一件白色衬衫,好像不是我的。”

  刘叔提起毛笔,在一张A4纸上,用工整的小楷写了一张招领启事,贴在一楼电梯口的物业通告栏。“各位鄰居:今日下午五點多,本人在樓頂收衣服,誤將一位鄰居的白色襯衫收回家,給您帶來的不便,我深表歉意!請您到11C認領。”落款是刘叔的名字和手机号码。

  来敲门的是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眼睛又大又圆,透着一股灵气。身后是一位穿着土气却干干净净的中老年妇女,不用猜,这是小女孩的奶奶。

  “琪琪,快谢谢这位刘爷爷,是他帮咱们收了你爸爸的衬衣。等你妈来收,非泡雨里不可。”

  “刘爷爷,您的字写得真好!”

  这位中老年妇女姓梁,我称之为梁阿姨,她在老家退休之后,就来深圳了,已经在儿子家里住了多半年,因为人生地不熟,梁阿姨除了早上买菜和晚上散步,平时很少出门。在同一幢楼生活了这么久,刘叔居然从来没有见过她,这让他十分惊讶。

  刘叔虽然瘦了点,但精气神还不错,是个活跃分子,他的书画作品在社区活动中心的宣传栏长年展出,他组织的老年合唱团在全市拿了一等奖。因为没啥心眼,又多才多艺,他深受小区阿姨们的欢迎。他还添置了一台全自动麻将桌,雨天不方便外出,就召集大家在自家客厅搓麻将,客厅俨然成了中老年朋友的社交场所。他忙前忙后,给这个端茶、给那个倒水,在家里营造出一种热热闹闹的氛围。

  根据麻将桌上的八卦消息,梁阿姨是个早年离过婚的人,前夫对儿子不闻不问,梁阿姨一个人把儿子拉扯大,很不容易。儿子结婚之后,梁阿姨的精力都倾注在家人身上,对人对事都比较苛责,婆婆妈妈、指手画脚,时间长了,儿媳自然无法忍受,左也不对,右也不对,很难做人。儿子为处理婆媳关系十分苦恼,一直鼓励梁阿姨多参加社区活动,但梁阿姨紧绷了一辈子,就是放松不下来,除了打麻将,参加什么活动都觉得别扭。

  新加入麻将圈的梁阿姨受到刘叔的特别照顾。刘叔每次都主动打电话邀约,说得好像梁阿姨不来打,地球就要停止转动一样。梁阿姨虽然是个被动的人,毕竟盛情难却,半推半就,有了一次两次,就会有三次四次,没有像对广场舞、大合唱一样那么排斥。

  “这是我爷爷教我的。”琪琪自豪地说。

  “你只有奶奶,哪里有爷爷?”

  “是我们小区的刘爷爷。”

  “又不是亲的,这样的爷爷,我有好多个呢!”

  琪琪有些委屈,回来跟爸爸妈妈说,“大家都有亲爷爷,只有我没有。”

  爸爸妈妈都乐了,“刘爷爷对你那么好,你去问问刘爷爷,愿不愿意做你的亲爷爷。”

  “刘爷爷,你能不能把我奶奶娶了,这样我就有亲爷爷了。”

  麻将桌上的老人沸腾了,都认为琪琪的主意不错,他们肆无忌惮地调侃刘叔和梁阿姨。有说“郎才女貌很般配”的,有说“夕阳无限好,人间重晚情”的,有说“要成全孩子心愿”的,刘叔心大,乐于被人调侃,高兴地合不拢嘴。梁阿姨见刘叔这么高兴,心中微微一荡,脸颊唰的一下就红了。

  “小孩子不要胡说八道,再乱讲,我把你的嘴用胶布粘上。”梁阿姨的麻将打不下去了,牵着琪琪走了,说要回家管教孩子。

  打麻将的散了之后,刘叔打扫了果壳纸屑,跟我一起看《非诚勿扰》。我们像往常一样对男女嘉宾品头论足,探讨各种关于男婚女嫁的事情。我涉世太浅,对婚姻这么大的话题缺乏提出鲜明观点的自信心。刘叔则有着比我多40年的阅历,话匣子一打开,观点和案例总是讲不完。我偶尔受启发也能说一说身边的人和事,但总感觉囫囵吞枣、不得要领,难以形成一套严丝合缝的理论体系,只好当起对口相声里的“捧哏”,老老实实做一个倾听者。刘叔循循然善诱人,在我身上找到了当孔老夫子的感觉,恐怕这一辈子也难以遇到我这样的粉丝。

  我聊得最多的是前女友,刘叔聊得最多的是梁阿姨。

  “你觉得梁阿姨怎么样?”

  “不好说。”

  “随便说说。”

  “梁阿姨吧,我觉得跟您挺般配的。”

  “哈哈,我们属相是三合,不过我都这把年纪了,人家还会有那份心思吗?”

  “我觉得您得先把卧室重新布置一下。”

  “嗯……”刘叔陷入的沉思。

  4

  “真是欺人太甚,小王,你来评评理。”

  “发生什么事了?”

  “我的字是江湖派吗?”

  “当然不是。”

  “琪琪今天参加了一个书画培训班的活动,回来问我什么是江湖派书法,那里的老师说她的字路子走偏了,受了江湖派的不良影响。”

  “这您别往心里去,现在的培训班就是一门生意,给这个戴帽子,给那个贴标签,还不是为了通过贬低别人,来抬高自己的身价。”

  “是吧!你听说过王羲之上培训班吗?如果按照他们的标准,历史上多少书画家都得是江湖派了。”其实,刘叔一直以来都是注重临帖的,也看不起江湖派书法,这次却被贴上江湖派的标签,让他又委屈又气愤。

  “您消消气,他们就是忽悠一下孩子家长,骗不了懂行的人。”

  “琪琪的爸妈,他们都不懂这个,如果受这种歪理邪说误导,你说还会让琪琪来我这里学吗?”

  “这倒也是。”

  “不行!我明天得到培训班去跟这些人理论理论。”

  刘叔第二天拿了几张书法培训班的广告回来给我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这也不失为一种学习方法,未来是你们年轻人的,我已经老了。”

  “您没有跟他们探讨探讨,到底谁对谁错?”

  “算了,是个熟人,不跟他理论了。”

  “这么巧?”

  “他是老张的学生,以前参加笔会,见过几次,互相之间都有印象。他天分不错,字和画都很有功底。人家对我挺客气,挺尊敬,我就没有提江湖派的事。他年龄比你大不了多少,靠这个养家,挺不容易的。我就是写着玩,毕竟是业余,没必要跟人家较这个真。我还跟他说了,我想推荐一个小朋友到他这里学,他一口答应,说只要是我推荐过来的,学费一律打8折。”

  自从琪琪上了书法培训班,刘叔就很少写字了,偶尔提起毛笔,寻思良久,写不了几个字就把毛笔丢到一边,任由墨汁干结在笔头,然后把毛边纸揉成一团丢掉。一个人走了一辈子路,突然有人说,你走路的姿势不对。你义愤填膺地反问道,我姿势哪里不对了?就算不对,不是也能走吗?然而一旦你私底下开始琢磨什么才是正确的走路姿势,你就已经输了。这件事情之后,刘叔想到了一个之前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别人写几十年成了全市、全省甚至全国的名家,自己写几十年,影响力还没超出一个街道办,难道这辈子干了一件完全没有天赋的事情?

  深圳是一座流动中的城市,天天跟你打照面的人一旦离职或者搬家,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了。2015年夏天最热的时候,梁阿姨跟儿媳因饮食习惯闹了一些矛盾,虽然没有彻底撕破脸,但是互相之间已经忍无可忍了。梁阿姨熬了一段时间,等琪琪放了暑假,索性回了老家。大家以为她再也不会回来了,没想到过了两三个月,她又在小区出现了。这次回来,她不顾儿子的强烈反对,应聘到一家城中村的苍蝇小馆当服务员。刘叔好几次请她搓麻将,她都婉言拒绝了。但她时常会把餐馆打的饭送给刘叔吃。

  “你一个人过日子不容易,自己做饭多麻烦,做少了吃不饱,做多了又浪费。”刘叔感动地快要掉眼泪,多少次,他想紧紧握住梁阿姨干瘪瘦小的双手,总是缺乏勇气,左手要伸出去,被右手拦住,右手要伸出去,被左手拦住,两只手搓来揉去,不知道搁哪好,只好背着手晃来晃去,自忖道:“冲动是魔鬼啊,还是等一等吧,等儿子结婚了,再考虑自己的事情。”

  “我平时一天只做一次,中午吃完剩下的晚上放在微波炉里热着吃,图个简便。我现在最操心的还是儿子,今年都35了,谈过两次恋爱,都吹了。他在上海有房有车,按说条件还算不错,可就是没有找到合适的姑娘,你有没有熟悉的,给介绍介绍?属相大体相合就行。”

  “可我熟悉的都是老家的,有一个侄女在上海打工,高中文凭,你儿子肯定看不上。”

  “不必局限于上海,只要两情相悦,距离不是问题。”

  “现在这年轻人,难就难在两情相悦上。”

  “也是,我们年轻的时候,见几次面就把婚订了,现在的年轻人都要找感觉,这感觉来感觉去,猴年马月才能找到对象。”

  小区里的广场舞舞曲,以往都是凤凰传奇,不经意间就变成了降央卓玛。社会上流行的风气就是这样,突然有一天就毫无征兆地刮起来,当“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你们城里人真会玩”刷爆朋友圈之后,周围突然冒出了许多股民。股票成了大家的新话题,地铁公交上,玩手游的少了,看韩剧的少了,研究K线图的多了。公司食堂里,同事们聊着你涨他跌的传奇故事。我都插不上话,忍不住提了几个入门级的问题,因为太外行,被他们嗤之以鼻。

  下班之后,刘叔让我给他下载了一款看股市的手机应用。他说,“我有几支股票,不算多,以前低迷的时候,放里面两三年都没动过。万没想到,现在已经翻两番了。”

  “这么神奇?”

  “你也可以考虑买一点,最近行情很好!”

  “万一跌了呢?”

  “股市肯定有涨有跌,但是小王同志,我们国家的实体经济要振兴,就得让社会资本从房地产流动到股市里,这是大势所趋。咱们普通老百姓要是能跟上经济发展的形势,该出手时就出手,也能分一杯羹。”

  对于刘叔的话,我将信将疑,觉得又对又不对,总感觉这股流行风会有刮走的一天。有一天大盘开始下跌了,我以为终于要崩盘了,没想到,就像一位被打倒的拳击手又站起来一样,过了一周,股市又雄起了。我的一位同事把70平米的房子抵押了,把全部积蓄都投到了股市里,他信心满满,希望在过年之前换成90平米甚至120平米的房子,因为另外一位同事已经通过股市赚来的60多万,买了一辆宝马了。

  股市真正开始崩盘的那一天,多数人都没有意识到这就是大崩盘。我回到住所,发现墙上多了一副草书,是刘叔的最新作品,杜甫的七言律诗《闻官军收河南河北》,“漫卷诗书喜欲狂”的“狂”字写得尤其大,很有气势。刘叔乐呵呵地跟我说,“小王,你知道吗?我已经收手了,赚了一笔。”

  “股神就是股神!恭喜恭喜!”

  “股市是个人性和欲望的试验场,到我这个年龄,能把持得住才是关键啊……花篮的花儿香,听我来唱一唱,唱呀一唱……”刘叔一边得意地哼着小曲,一边龙飞凤舞地写字。

  一连一个礼拜,股市像解开皮筋的气球一样迅速蔫下去了,跌得一发不可收拾,我那位抵押了房产的同事,脸色一天比一天绿。两个月之后,他噙着眼泪提交了辞职报告,永远离开深圳,回老家了。

  接下来的半年,我借了几本金融学的书,看了半天没看懂一个字,我又在网上搜了一些炒股的秘诀,感觉都不靠谱。有一次,我和刘叔一起看CCTV10的野生动物节目,无意中从“塞伦盖蒂大草原的弱肉强食”聊到了“我们年轻人赚钱不容易”。刘叔微微一笑,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小王,年轻人要有点朝气,赚钱哪有那么难,只要找对门道,发点小财不是没有可能。”

  “您老人家总是深藏不露。我现在有点闲钱,还不知道如何理财。”我对刘叔的理财能力颇有几分艳羡。

  “这要看你对风险的理解。”

  “我现在都放在余额宝里,年化率在4左右%。”

  “比4%高的投资有很多。IXA外汇交易平台听过吗?”

  “没有。”

  “这个平台专门帮中国人炒外汇,回报率超过70%。”刘叔兴致勃勃向我推销这款理财产品,还用缝纫机上的那台笔记本电脑打开了IXA外汇交易平台的中文网站给我看,网站的标语是“躺着赚美金,70%的回报率不是梦。”页面设计乍看起来高端大气上档次,但在细节上却很粗糙,这无法逃过我这个IT男的法眼。

  “怎么可能有这么高的年化率?”看到那个网站,我头皮一紧,起了疑心。我想把疑问提出来,但一想刘叔在这方面比我经验丰富,不至于犯这种低级错误,就把话咽了回去,免得惹他不高兴,年龄大的人都像小孩子,听不得丝毫负面评价。

  “老宋刚开始拉我投资的时候,我也不相信。他说自己都赚了好几万了,让我试一试,我就放进去了4万元,没两个月,赚了三千多,我当时还取出来了。”

  “那您要悠着点,千万别把所有的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

  “这你放心,我们所有的钱都要经过国际通用的外汇交易软件,钱放里面很安全,我有几个几十年的老朋友都投了,连你梁阿姨也放进去了3万元。”

  2016年的春节,我没有回老家,翻过年,就被派到外地出差2个月。出差期间,刘叔免去了我分摊的水电费,还减免了20%的租金。回深圳之后,我发现刘叔明显比以前消沉了,身体也瘦了一圈。为了逗他开心,我讲了一些出差期间的奇葩经历。

  “公司给我们安排的宾馆档次太低了,每天都有小卡片从门缝递进来,晚上从楼道走一遍,女人的叫声此起彼伏,简直就是个妓院。我跟同学抱怨,结果他问我为啥不试试,我说我怕染病不敢乱来,你猜他怎么挖苦我?他给我赐了一个法号:能忍。”

  我的故事并没有逗乐刘叔,他只是淡淡地说,“我以前在外地住宾馆,也收到过小卡片,别理它就是了。”

  刘叔的回答,让我想起了在他床缝发现的那张小卡片,我想套刘叔的话,但他完全没有聊这个话题的心情。“您好像闷闷不乐,发生什么事情了?”

  刘叔长吁一口气,把一份报纸递给了我,指着财经板块给我看,文章的标题是《庞氏骗局:IXA中国代理卷走30万投资者的200亿元跑路》,我惊出一身冷汗,半天没有说出话。

  “其实中途我开始怀疑了,任何仓位都有70%的回报率,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但我还是大意了,退出得太晚了。”

  “那您损失大不大?”

  “40多万,不大也不小。只是……只是牵扯到好几位朋友,你梁阿姨的3万元都打水漂了,她儿子儿媳对我意见很大,都不让琪琪来我这里了。有几次在路上碰到琪琪,这孩子也不跟我打招呼,低着头就走开了。”

  “梁阿姨呢?”

  “她偷着来过几次,说不怪我,可我心里始终过意不去,我把人家给害了。”

  “有没有跟儿子说?”

  “算了,不跟他说了,免得他担心,影响工作。”

  5

  刘叔很长一段时间深陷在愧疚和愤恨的情绪中难以自拔。他多么希望朋友们都像他原谅老宋一样原谅自己,从金钱的得失中超脱出来,主动为自己的非理性投资负责,可是除了投入较少的老丁和对他满怀深情的梁阿姨,其余几个他发展的下线思想境界都不高,没有原谅他。其实,刘叔对损失的40多万元并不十分在意,让他伤心的是,这一下把几十年积攒的好人缘都透支光了。

  一个人睡着了,还有呼吸和心跳,但是一座剧院谢了幕,就会死一样安静。刘叔的客厅再也没有人来打麻将了,家具冰冰凉凉,电器悄无声息,家里只剩下钟表摆动的声音。喧嚣与热闹过后,留给刘叔的只有内心深处的伤痕和孤寂。他脸色越来越黑,很少看电视,经常躺在床上休息,有时候长吁短叹,偶尔用小楷抄写一两段佛经,贴在墙上读,诸如“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吾视王侯之位,如过隙尘。视金玉之宝,如瓦砾。”

  刘叔出门不多,走路也没有原先那么昂首阔步,总是低着头、佝着背,仿佛要躲避一千双眼睛的注视一样。他变得疑神疑鬼,有时还会幻听,就连菜市场小贩的一丝表情,他都要玩味半天,总觉得有人在背地里议论他。

  晾衣服的时候,我发现阳台上的杜鹃花毫无征兆而又理所当然地枯死了,说毫无征兆是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死的,说理所当然是因为已经一个多月没人浇水了。我感觉刘叔好像也在酝酿着什么事情,直到他突然说,“小王,给你说件事,我过段时间要搬家了。”

  “为啥?您这房子多好!”

  “新的地铁线开始施工了,太吵,睡不好觉。我把这一套卖掉了,在关外买了一套新的。”

  刘叔新买的房子是二手房,只有70平米,是个两室一厅的小户型,这是因为他手头得留一些养老钱,不能买得太大。刘叔在隔壁小区帮我找到了一个新的房源,我安顿好之后,就帮他搬了家,还处理掉了多余的电器和家具。16个月之前挪床的时候看到的那张卡片,又被我捡起来,比基尼美女一如既往向我展示着傲人的身材。我没有声张,悄悄塞到兜里。

  分别的时候,我说了很多中听不中用的话,“您老人家要多保重,钱是小事,身体要注意。”

  “小王,你是个好孩子。”

  “哦,大家都这么说,可是……”类似刘叔这样的表扬,我听过不止一次,往往发生在离别的时候,前女友跟我分手的时候就说“你人还是很不错的!”然而这种表扬是无从受用的,比挨骂还让人难受。

  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一个谜,刘叔床底下怎么会有这么一张卡片,我觉得很不可思议。我本想直接丢在路边的垃圾箱里,但又觉得背后隐藏着什么秘密,有必要好好捉摸捉摸。卡片跟银行卡一般大小,正面印着两行字“情感陪护,美女服务”和一个手机号码,我打了一个腹稿,默念了两遍,就鼓起勇气拨了这个号码,归属地是北方的一座三线城市。

  “小姐,***多少钱?”

  “什么多少钱,你找哪位?”接电话的是个男人。

  “不好意思,我打错了。”我马上把电话挂掉了。从发黄的程度来看,这卡片没有十年八年,也有五六年的样子了,估计人家早已换号或者改行了,抑或是有人故意恶搞号码主人?

  把卡片翻过来,背面还有一个手机号,是手写的。这次我没有那么冒失,先在网上查了归属地,还是那座三线城市。然后我找到了绑定在这个号码上的微信,头像是女的,点击了“添加”,却没有任何反应。我正一筹莫展,突然灵机一动,通过微信昵称和头像搜到了她的微博。她从2009年开始,共发了一千多条微博,我逐条阅读,内容五花八门、稀松平常,没发现什么特别之处。

  手机号码的线索查不下去,我就换了个思路:刘叔是不是跟这座三线城市有什么关系?我找到之前租房合同里的身份证号码,通过搜索前6位,得到了一个重大发现,原来刘叔的原籍正是这座三线城市!这样一来,我脑海中马上浮现出两个不同的故事:

  一、10年前刘叔回老家省亲,亲戚安排他住在一家快捷酒店。客房门一打开,地上有一张卡片,刘叔拿起一看,是招嫖广告,骂了一句“***”,就丢到床头柜上,画面尴尬的正面朝下,空白的背面朝上。一位几十年没见面的远房亲戚到酒店看望他,希望他照应一下即将到深圳工作的女儿。刘叔拍着胸脯满嘴答应,要留电话,却发现手机没电了,找不到纸,就把号码写在了卡片的背面。

  二、10年前刘叔回老家省亲,亲戚安排他住在一家快捷酒店。刚安顿好,门缝就塞进来一张小卡片,是招嫖广告,刘叔拿起来随手丢在床头柜上,发现床头柜上整齐地摆放着一盒印度神油和两个安全套。睡觉之前,刘叔闲极无聊,拿起印度神油,阅读说明书上的功效和使用方法,一冲动就拨通了卡片上的电话号码。完事之后,刘叔觉得直接给钱让人离开好像不近情理、过意不去,为在说“再见”之前有个合适的过渡,就象征性地索要了电话号码,假模假样写在了卡片的背面。

  想到这里之后,我脸就红了:以这样的恶意去揣度刘叔,实在是大不敬,看来工作之后,我已经越来越不单纯了。刘叔一直把我当朋友,然后才是租客,而我呢?把刘叔首先当房东,其次才是朋友。我这个朋友,当得很不厚道,很不道德。我对自己作了批评和反省,就把卡片扔掉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有时候觉得刘叔不过是我生命中萍水相逢的过客,有时候又觉得与他相识也是一种难得的缘分。但在内心深处,一丝没能阻拦他上当受骗的内疚始终萦绕心头,就像我的腰椎病痛一样难以摆脱,“当时要是我把话说透,拦下他,可能就不是这个结果了。”我时常对自己这么说。

  有一天,我跟朋友到一家苍蝇小馆吃饭,碰到了端盘子的梁阿姨,才得知刘叔已经身患绝症。我马上给刘叔打了个电话,约了周末去看望他。从医院看望回来不到一个月,刘叔就去世了,当时我刚好要出差。登机之后,正准备关闭手机,却收到了刘叔儿子发来的短信,“我爸已于今天上午十点与世长辞,感谢您曾经对他的陪伴和照顾!我爸此前留下遗言,要把几幅收藏的书画作品都送给您,请将详细地址发我,我寄给您,谢谢!”我正准备回复,空姐过来提醒我关闭了手机。

  天气雾腾腾、昏沉沉的,飞机昂起头,像脱了缰的飞马跃出跑道,伴随着轰鸣声拿空而起,颤抖着穿过了厚厚的云层,爬升到一千多米,耀眼的阳光倾泻在一望无垠的云海上,白得像新采摘的棉花。几十公里以外,另外一架飞机在云岸边上悄无声息地奔驰。我极目远眺,似乎看到刘叔的灵魂已经飞上了天空,将他穷其一生的故事和秘密溶解在遥远的云浪之中,不知道会飘散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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