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件事在我心里搁了一个学期,我自己从先前的生气、暴怒,到现在的平静、克制,我努力在用行动证明自己的成长与成熟(不过,有时候成人为了成熟多少会装一些)。我想我今天写出来,不是为了证明自己有多能耐(抑或根本没有能耐),更不是针对某人宣泄不满与愤慨,我只是觉得当自己足够冷静的时候写出来,对事情的理解多了一些客观,多了一些包容,毕竟,在孩子们面前,我们不能有太多愧疚;面对“教育”这个话题,我们理应有探讨与争论的勇气(我把自己不写出来,认为是自己的怯懦与软弱)。
那是今年开学半月后的某个上午,陈教导带着一个孩子经过我办公室,后面跟着孩子家长,依我判断应该是孩子父亲。陈教导对我说:“周老师,想跟你商量个事,有孩子转来插班,要做些试卷测试一下情况,今天上午借用小会议室,应该没事吧?”小会议室就在我办公室隔壁,我想了一下,没有活动,就跟陈教导说:“没事,用吧。”就这样,陈教导安排好孩子,说孩子上午要完成语数英三份试卷,建议家长回避一下,中午再来接孩子。
孩子一个人在小会议室做试卷,经过几次都看见他都在埋头写字。怕孩子中途口渴,我特意倒了杯水给他。孩子倒很客气,轻声说:“不用,谢谢老师。”我交代孩子,渴了,喝水;憋了,隔壁就是厕所。担心影响孩子,我简单到没再说第二句,转身走了。走的时候,瞥见他在做语文试卷。
后来经过小会议室时,是孩子主动叫我:“老师,能否帮我借一下圆规三角尺,我没法作图。”我上前去看他时,他已经在做数学试卷。看他着急的样子,我连忙安慰他:“不用急,老师马上借了给你。”而后,我急匆匆去了老张办公室,可他没有。于是,我往六年级教室方向小跑,张英杰同学借给我一整套数学作图工具,圆规、三角尺等都有。给孩子送工具时,他正在做试卷上的计算题,我轻声跟他说:“不要在试卷上打草稿啊,我来给你草稿纸。”孩子动作麻利,话语不多,他轻轻答:“不用草稿纸,以前老师说可以写在试卷上。”想到自己孩子以前也有这个习惯,没再说明,但还是给了孩子两张打印纸。
后来,我就上课去了。等我上课回来,孩子已经考完走人。桌上留下小半杯水,两张没有写字的草稿纸。
第二天上午第三课,我上四(5)班音乐课。领队卢屹告诉我:“周老师,一个新来的同学在我们排队时上厕所了,他很笨的,前面一节课就是去上厕所,结果连教室也找不到了,还是同学找到他的。”卢屹一说,同学们马上嘻嘻哈哈哈叫嚷起来,思齐说:“是啊,连上厕所都会迷路,真的很笨耶。”还有人说:“他肯定是故意的,故意去上厕所,等我们走了,他就可以回教室里玩了。”其他孩子更是一片呼应,说这个新来的同学怎么笨、怎么不好,说他一来肯定会影响班级成绩,还有同学讥讽他不会说话(没看到他和同学讲过话)。反正,孩子们一点也不欢迎新同学的到来,反倒表现出对新同学的诸多排斥与厌恶。
每年都有一两个孩子转来插班,可我没遇到过孩子们这样嘲讽新同学啊。孩子的这些行为表现,真是出人意料。我马上联想到了班级正由一位代班主任负责管理着,班主任老师正是产假中。细想:新同学才来一天,孩子们对他的了解没这样快啊,这些信息来自哪里;再者,凭我对孩子们的了解,这些孩子平时没有这样“激愤”啊。心里想着,一定要冷静处理,千万不能“劈头盖脸”的,一是稳定孩子们的情绪;二是给新同学一个良好的开端。
我故意大声咳了几声,示意孩子们保持安静。然后,我对孩子们说:“现在,老师给卢屹一个任务,去教室把新同学领过来(假使不在,去卫生间找一下),切记:要温柔地跟他说:‘周老师要我来领你一起去音乐教室’,其他孩子可以安静上课了。”我故意把一个“领”字说得很清晰,还强调说话一定要温柔。
上了几分钟,我在窗口瞥见卢屹很顺利地领到了新同学正径直走过来。进门,我才看清楚——原来就是昨天在小会议室考试的那位同学。心里倒有一些小窃喜,好像是因为早先认识他一样。我想把孩子们很多的“偏见”能以我最少的话来一一化解消除。
“同学们,不瞒你们,这孩子昨天在我小会议室看见了,我感觉……不错。一是,我看他做试卷时,书写速度稳稳当当。写字流畅,且很端正,我感觉这样的孩子应该不错;二是他主动向我借数学作图工具,我感觉这样的孩子能主动交往,而且非常有礼貌;三是他做试卷安静认真,能合理安排时间。从这几个细节来看,我觉得这孩子不错。”
我一只手搭着新同学的肩膀,另一只搭着卢屹的肩膀,一边讲一边看孩子们的反应。
“至于同学所讲新同学上厕所迷路,我觉得一点也不奇怪。你们还记得吗,9月初刚刚开学的时候,经常有同学去了办公室不认识回教室,去了厕所找不到教室……学校大了,环境变了,这对一个新来的同学,陌生的环境、陌生的同学,内心难免有些害怕紧张,所以找不到教室,我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同学们,设想一下:要是你是新来的同学,你遇到了这样的情形,你希望怎样呢?”
教室里静悄悄的,孩子们认真听着,也安静思索着。
“老师,我希望有同学能来帮帮我。”思齐口直心快,第一个抢先说。
“老师,你说的对。开学那会,我也险些在学校里迷路,去老师办公室回来走到别的班级去了。”周阳这样说。
“老师,我也希望有同学能来帮我,而不是嘲笑我。”卢屹说着。
“是啊,我猜想新同学刚刚一定很紧张很害怕,所以我建议接下来的时间,凡是要离开教室的课,同学们一定要好好领好新同学,争取在一个星期之内,让他把各个室场都记下来,好吗?”我之所以这样说,既是给孩子们提要求,也是给新同学提要求。
这节课,我有意无意地观察着新同学,他认真极了,格外安静,没有发言,但我还是表扬了他,表扬他有良好的倾听习惯。上完课,我知道他叫毛栋梁。
没想因为他,我和他的老师顶上了
就在过后第二周的音乐课,卢屹告诉我:“周老师,唐老师说毛栋梁的功课一塌糊涂,接下来所有副课,语数英老师都要给他补课。”我听后,非常生气。第一,补课老师没直接跟我说明情况,就擅自作主留了学生,我很“痛恨”这样的“教育行为”;二是,没有哪个老师可以“凭自己良心”剥夺一个孩子正常的学习机会,何况,无需“非要这样”;三,一点也不考虑孩子感受,也不询问孩子意见。
为了显示我的“婉转”我的“水准”,我没有直接向唐老师要人,我想先缓一缓,再借机行事。但说实话,还没等我行事,我就几乎受不了了。
大概在毛栋梁来的第三周,教师撰写的“且行且思”帖子里就冒出很多帖子,都是唐老师的“杰作”,这些连续的帖子,只有一个孩子一个主题:毛栋梁如何如何坏,如何如何差。言语间充满对教务处工作的的不满以及对家长谩骂,后来我才知道,教导处第一次把孩子交给她时,她“义愤填膺”,拒绝接受;还当着家长的面肆意数落,说官僚,说社会风气。陈教导后来说,估计人家也是因为中途转学出于无奈,才把好话坏话一并收进去了。我听后,总觉得这事对于老师,实在有失风度。
原本只是以为自己把事情想多、想过了,但看到唐老师连续的发帖以及帖子里的不耐烦、抱怨、泄愤以及“自以为是”,我真的再也坐不住。我记得,几次想回帖劝劝她,但又心有顾虑。要知道,她是个特别不好沟通的人,面相比较“凶悍”,嗓门又特别大,我很害怕和这样的人相处,平时也只是照面招呼。几次酝酿,终究还是没落笔。
回到家,我觉得心里特别不舒服。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刻,我突然觉得自己特别富有正义感,我有非写不可的欲望:一是作为老师,我有必要对同事的不当行为进行提醒与劝导;二是身为老师,我有保护孩子自尊与尊重孩子人格的本能愿望。于是,我斟酌着、非常谨慎地回了一个帖子,大意是:
慢慢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假使在文字中看不到叙述的耐心,我敢肯定现实的行为与语言更缺乏耐心与善意。
发完帖子,我又连续看了几遍,觉得自己有“第一个吃螃蟹”的担忧(实则是不该有的),我真怕我的同事拿孩子出气。为了让自己彻底放心,第二天我还请陈教导细看了一下,并询问她是否合适。大家都很担心我的行为会招来什么后果(我发现,学校老师原来都是这么不堪一击,连起码的讨论争辩素养都没有)。
后来的事情超出了我事先的预料,没想到可亲可敬的唐老师像一头发怒的狮子,损话粗话下三烂话频频向我示威,挑战我的底线,她不是回帖,而是特意洋洋洒洒写了个长文,我根本没敢细看,只记住她质问我:“凭什么教训我?”
对啊,我凭什么说她不是呢?面对这样一个“资深老教师”,我一没成绩可以炫耀,二没资历劝告长者,三没能力切磋技艺……说到底,我一个音乐老师根本没说话的份儿。可我又奇怪了,这么大一个学校,面对这样一种有失教师风度且是偏颇的教育行为居然无人问津与劝解,我更加心惊胆战啊。我觉得自己是凭着一腔热切之心做了自己根本做不了的事——我以为自己的善意可以阻止她不在孩子身上犯错,我以为我的提醒可以换来她的反省,我以为我可以为自己写下的话负一切后果……可我居然心寒起来,而后消极地想:身为老师,我为无法替孩子说句公道话而羞耻。
他有那么差吗?——没有!第一天,我就看到了;音乐课,我也看到了。
他有那么多功课要补吗?——没有!只是他学的教材和我们教的教材有所不同,慢慢他就可以跟上来。何必这样挫他?!
有必要要利用一切小课来补吗?——不需要!这样的车轮疲劳战,学习效率可想而知。
他给唐老师的麻烦都是他的错吗?——不是!是唐老师根本没有接纳这个孩子,从第一天开始。
……所以,她怨;所以,她恨;所以,她发泄。但她,一定错在哪里。
我自私地想着:假使是我的孩子,我绝不放在唐老师的班里,绝不。
我不敢去问毛栋梁的想法,我甚至不敢去唐老师的班级看一看他。我觉得,我心里发虚。我在内心让自己一定要沉住气,我甚至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本姑娘还没出招,她就急成这样,不配和我较真。但问题是,从那以后,毛栋梁真的在我音乐课“消失”了。我给他安排在卢屹前面的那个座位,一直空着。这对我简直是心酸的记忆。
看到他,他给我的一直是微笑
偶尔在值班的时候会遇到毛栋梁,他拉着一个旅行箱一样的书包。不高的身材,看起来很结实。走路时,头常常低着。他总是一个人来,一个人回。我不知道如何与他招呼,他看到我,给我的一直是微笑。哪怕某一刻,脸上肌肉特别不松弛,他给我的,还是淡淡一笑。好像,他笑完,就开始不笑了。
有一次早晨,我在小区的小路上遇到他。他还是一个人拉着旅行箱的书包,头低着。我轻轻叫他:“毛栋梁。”他抬头看见我,微笑,叫我。我多想跟他再说几句话,可见他急匆匆的样子,又不忍为难他。他加快步子走,没几下就走到了我前面。
他似乎是校园里最有心事的孩子,虽然我不敢断定,可我依然会这样想着。
4月月底,四(5)班班主任侯老师终于产假期满,如期来上班了。随后,毛栋梁就出现在了我的课堂上。我像第一次见他一样,内心开心极了。上课时,我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觉得这真是见叫人开心的事。
期末考试,毛栋梁和其他孩子一起参与表演,他看起来很紧张,我听到他的歌声并不理想,可我说的却是:“我知道,你不错。”我真的不想让孩子最后一点信心也在音乐课堂失去。走回座位时,他很明显地松了一口气,而后对我微微一笑。
他向我轻轻一笑,用孩子独有的方式向这个世界微笑。我给他的,也只有轻轻微笑,并对他肯定地说:“我知道,你不错。”我觉得,我能做的就是对他由衷的赞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