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遇到一件事，令我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我明明带着善意出发，收获的不是甘甜的却是苦涩的果子？
从7年前就开始结对的她，现在已经上高中了。去年考上了当地的重点高中，所有人都为之欢呼雀跃，大家都说：山沟沟里飞出了一只金凤凰。从小丧父，母亲一个人将两个女儿拉扯大，终积劳成疾，只能做些简单的农活，靠微薄的收入维持生计。她家的窘迫情况，我太了解不过了。当年去文成支教，班里的学生我第一个就注意到了她：瘦小的身躯、蜡黄的脸，明显长期营养不良。穿着不合时宜的旧衣服，印象比较深刻的是入秋了她还穿着夏天的凉鞋，紧巴巴的，估计好几年前的。我要求她带我去她家，那天是傍晚，黑黢黢的屋子，隐约看到房间里一张床和一张桌子，衣服什么的杂物全堆在床上，连个柜子都没有！来之前，我就做好心理准备，但简陋到家徒四壁还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她摸索着从床底下抽出一只长板凳，招呼我坐。天色渐暗，屋子里光线非常微弱，我皱了皱眉头问：开关在哪儿？“这个房间没有灯，厨房里有灯。”她怯生生地说。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前不久她因为贪玩忘记写作业，天黑了开灯写，她妈妈一巴掌扇过去：你知不知道开灯要耗电费吗？叫你下午早点写作业，你不听！第二天，我一眼就看到了她的“熊猫眼”，触目惊心！
入夜，每每想起她单薄瘦弱的身子，无辜的眼神，让我格外揪心。那个时候萌发了帮她的念头，结对就顺理成章了。顺便，帮她们争取到了村里的低保户名额，好歹一年也多个一两千可补贴家用。
第一次我把她带到家里小住，她才三年级，格外懂事，跟我抢着做家务。拖地、洗碗、洗衣服、择菜样样都会。我那同龄的儿子，跟她一比，简直就弱爆了。我带她出去买衣服，剪发，真心想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回家过年，让我也能过上有尊严的生活。
以后隔两三年我就邀请她来玩，她都表现得特别乖巧。从她口中陆陆续续得知，她家的生活条件得到了很大的改善。姐姐大学毕业后，在温州工作，是一名护士，收入稳定了。今年她还给我带来了好消息：姐姐已经有一个稳定的交往对象，近两年打算结婚，现在两个人都省吃俭用，攒钱在温州买房子。我看了下她的手机，华为荣耀。不知怎地，霎时滑过一丝不快：我去年送给她的“魅族”这么快就被弃用了？
一放暑假，她就迫不及待地给我电话，说是来看我。那几天刚好台风玛莉亚光临，出于安全我没答应。到了月底，她就急不可耐地一条条微我：好久不见老师了，想老师了！“你过来吧！”我在键盘上敲下几个字，“刚好某宝（我儿子）也在家”。我家就一个客房，也是儿子房间，儿子平时外地求学，房间都空着。但是他回来了，蕾蕾就没地方住了。她熟悉我家情况，应该也知道。屏幕上闪烁着一排排欢快的表情，她在欢呼，而我在纠结：她晚上睡哪儿呢？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被手机铃声吵醒：她说她快到站了，出发之前已经微我了。睡眼惺忪的我哭笑不得：小祖宗，你这么早就出来可我还在睡觉，哪能注意到微信呢？
胡乱地洗漱一番，快马加鞭赶过去，她站在路口，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环保袋，微笑地看着我；老师，我妈妈执意要我送给你的，自己种的。嗯，无污染有机大米很不错。
她是小客人，我尽地主之谊热情款待她。一日三餐，餐餐丰富，花样翻新。亲自下厨，从不叫外卖。下午三四点还加餐，小米粥、南瓜红枣汤、红豆汤等，不带一天重样的。先生都吃醋了：对老公儿子都没这么好！逛商场、看电影、散步这些活动也是必备的。晚上给她在书房临时搭个床铺，她露出满足的笑容。
几天下来，儿子似有怨言：妈，她什么时候回去？她占用了我的书房，我都没地儿学习了。也对，难怪儿子这两天总说要去同学家写作业。她呢？如果不是叫她出来吃饭或者外出活动，她老喜欢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看看书，听听音乐，写写作业。她也不像当初那么勤快了，不要说帮我做点家务活，甚至起床后，自己床铺也不整理了，还是我提醒的。这样的日子真的逍遥自在，惬意舒适：一日三餐有人伺候，不愁吃不愁住，还时不时有礼物拿。困了乏了，还有人陪着着逛街看电影，估计亲妈都做不到。她也乐得一直住下去……
最后，亲妈按捺不住了，来电催她回家。为她打点了路上的零食和饮料，送她到车站。塞给她一张毛爷爷，她木然地说一声谢谢就接了过去。临上车，她嗫嚅地小声地问我：老师，那个学费……我一愣，我当然没忘记，也打算开学前打过去，可是她主动问出来，我依然感觉惊愕。
上车后，她也不再像以往那样发微信来表达感谢，还是我先发过去：到家了跟老师报平安。中午，微信来了，简短的几个字：我已到。此刻的感觉很不好，似乎我欠了她！按理说，为她做了这么多，她应该感谢我，可是没有，只因为我没有及时汇学费吗？
我想起另一个女孩，她们是同学。去年那孩子发挥失常，文成的稍微好点的高中都跟她无缘，只能打电话跟我求助。我前前后后忙了一圈，总算帮她联系到了一所市区的职高，她顺利入学，考虑到她来自贫困家庭，为了减轻她的负担，主动找爱心人士赞助她。这一切办妥了，我以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事情的发展往往不是我想象的那样。第一个难题她抛给我：双休日没地方住。学校到了周末就清校，回家嘛路途太远，来回实在不方便。人生地不熟的，只能找我了。我一边帮她找免费的住宿一边先接她回家解决当下之急。她一来就随便地把书包往床上一扔，一屁股就躺下来。我端水进来，眼前的一幕让我大惊失色：书包里的书、作业本、水杯、纸巾、零食、杂七杂八全都散落在干净的床上，而她却像个大老爷们那样靠在床上翻看手机。我当时眉头一蹙：太不像样了！这是别人的家啊，怎么可以忍心这样糟蹋它？想想还是要纠正她的不良行为，这是为她好，不然她是不受别人欢迎的。我和她相对而坐，慢条斯理娓娓道来，可是她的脸由晴转阴，越来越阴沉，不发一言回身进了房间，留下错愕的我，“我错了吗？我刚才说什么了？”心里真是不痛快。
星期天下午送她到公交车站，我也是拎了一大袋日用品送给她，想嘱咐她几句，她的眼神始终躲避着我。车来了，她一个箭步跳上去，没有说再见也没有回头看。
此后再不肯主动给我电话。
住宿的问题我也没能力解决，只能抱歉地通知了她姐姐。听说她们自己找到了一个老乡，在老乡家里暂住了一段时间。年初，她姐姐还要我帮她找住宿，我婉拒了。“班主任有办法吗？”我试探着问。“因为一些事情，班主任基本不管她了。”姐姐口中的“一些事情”的始末我是知道的，班主任也早就跟我沟通过了。这是孩子为人处世的问题，她不愿意改变，那么就只能承受吧。
我不禁陷入沉思：帮助别人错了吗？
为什么这些孩子没有感恩之心？帮助他们理所当然，只要有一样不顺他们的意，就立刻反目？我依然想不通，蕾蕾的姐姐完全有能力担负蕾蕾的学费和生活费，她给她买昂贵的手机，甚至还有余钱可以积攒，她们可以自食其力不需他人赞助学费了。为什么还主动向人索要？蕾蕾的性格也颇让我担心，别人给的无论现金还是礼物，她都要。她从来不会拒绝别人的好意，哪怕她并不需要。有一次还暗示我给她买一条牛仔裤，我那会已经意识到了她不仅贪小便宜，还主动索取。跟她家人郑重沟通过，遗憾的是妈妈和姐姐并不当一回事。一个漂亮的女孩一旦变得贪婪，那么她就过不了苦日子，只要有人施给小恩小惠她就拒绝不了物质的诱惑，而走上歧途。想想都可怕！
那么还是我错了，是我无条件地付出，让她误以为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应该这样对待她。她在心里强调的是“应该”两个字，而这两个字也害了她，让她形成了不劳而获的思想。她会把复杂的世界看得过于简单，以为人人都献爱心，只要自己心安理得地接受就好了。她不需要付出，也不需要感激，世界本该如此美好。
我涌上一股深深的悲凉：本意是帮她，到头来却是在害她。想起了一则故事，中国援助非洲爱心车队一到，当地的孩子蜂拥而上，车上工作人员立刻大把大把地往他们的手里塞物品。其中一位外国专家怒不可遏地制止他们：住手！你们在干什么？！然后他招呼那些孩子过来帮忙卸下物资，只有出过力的孩子才可以得到食物和日用品，他总会郑重其事地对孩子们说：“这是你们的劳动成果。”至此，中国的工作人员才明白他的良苦用心：不要把他们培养成只会伸手向别人要的坏习惯。献爱心没错，帮助别人也没错，但是前提是必须要真正利于他们的身心健康发展。错误的方式，只会导向错误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