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屋的前后左右,除了那棵枣树,一览无余的黄土地。枣树,它耐旱、不嫌弃黄土地的贫瘠。
冬去春来,燕剪春风的二三月,那大仑山脚下的小村庄,桃花杏花和梨花,千树竞绽。唯有那棵枣树,却无心与谁去争奇斗艳,一个劲地忙着在老枝枯叶间萌发出一根根缀着嫩叶的新枝。
到了蝉唱枝头的小满,那枣树上的花儿,星点般若隐若现。半夜里,淅淅沥沥地一场透雨之后,一簇簇麦粒大小的枣花儿,犹如漫天繁星地璀璨起来。那花儿,远看浅浅的米黄色,近瞧又渗着淡淡的绿,随风散发出阵阵幽香。一只只勤劳的小蜜蜂,亲昵地黏着一簇簇枣花嗡嗡细语,勾引的我不由自主地想入非非。我真心感谢,那场恰到好处的雷阵雨,留给我一次“簌簌衣中落枣花”的陶醉。
刚去插队落户的我,似乎受到一种启迪,要像枣树那样不与别人比美,也无须怨天尤人地迷失自我。
她,一枚花季的镇江知青。活泼可爱。下乡插队刚半年,挑担、割麦、插秧、薅草干得像土生土长姑娘差不多。还跟老乡学会了编粪筐和菜篮的手艺。或许是她当上了县活学活用大会的知青代表的缘故,小姐妹们对她敬而远之。她却依旧整天乐呵呵地,吃饭、睡觉、下地干活,偶尔哼上一段样板戏插曲。
那天,我们俩洗锅刷碗。她悄悄跟我说:“爸妈带着姐姐和弟弟下放宜兴张渚了。镇江连个落脚的家都没有了。”她那语气,似乎也就轻描淡写。
那天,她没出工,说是病了。我恍然发现,她那张原本稍泛红晕的脸蛋儿已经肌瘦的骨骼分明。村上还没通有线广播,我便想着带本《古文观止》好给她消遣。她问我:“喜欢这书什么?”我说:“书香润心,韵散结合里总会藏着些声情之美。”她笑了笑,撑着坐起身子说:“不过是些工于描绘的文字而已,看得人飘渺迷茫。”而后深深地唉叹道:“还不如崔莺莺私会张生,张生再为莺莺‘滞留蒲东’险些丢了性命的那些戏说,情节跌宕起伏,结局让人心悦。”
过了农历的七月半,枣树上挂满了枣。那枣由绿渐黄,一天比一天地更多地渗出诱人的红颜。
皓月如霜的中秋之夜,我随手从墙角拖了根扁担,钻到枣树底下便是一通乱搂。地上一颗一颗地拣起的枣,将不堪重负的破草帽堆出个尖儿。那枣圆润光滑、皮脆肉厚、核小甘甜、嚼在嘴里嘎嘣嘎嘣作响。“一天吃三枣,六十不显老。”“隔篱观枣早得子。凡事快人一大步。”是那盏弥散着柴油味的昏灯,是那堆鲜爽的枣儿,是那一大串带枣字的歇后语,陪伴我们度过离乡背井后的第一个中秋佳节。
“桃三杏四梨五年,枣子当年就卖钱。”第二年,刚过春分,我们便异想天开地在知青屋的西头,断根分株种上一棵枣树。只要天没下雨,我便每天给它一次大水漫灌。我遐想在不远的将来,这棵枣树枝梗劲拔、翠叶敝荫、果实累累。那棵心爱的小枣树,当年抽出过新枝,开过枣花,楞没结出一颗枣儿。我登门请教老队长:“这枣树是不是分雌雄啊?”老队长狠狠地吧唧了两口烟锅说:“枣树的母本,要用‘棘’,上山挑壮实的刨。枣树当年死不算死。这枣树也要嫁接。东边那棵百年老树,年年入冬前梳枝、整行、环剥,春天还要托叶。枣树还带刺,老扎你,烦着呢。”
“半夜三更梦里跳农门”,像是知青那个特殊人群里流行的瘟疫,传染极快。招工、招干、上学的机会亦总是断而有续,一有风吹草动,各自都在心照不宣地上下求索。她却安之若素,石不投、路也不问。整个事不关己的样子。我劝她一起去报名考大学。她反倒笑话我说:“你居然相信还有分数面前人人平等吗?”
那是个冰天雪地的清晨,她敲门叫醒我。说是一宿没睡,赶着用稻草给我扎了个饭焐。她还说:“想出趟远门。”或许,这是个不能原谅的粗枝大叶。之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她。后来听生产队的会计说:“她嫁人了,嫁到一个与世隔绝的崇山峻岭里。”第二年,我们的那棵枣树茁壮了许多,既开了花,又结了果。
我喜欢枣树的某种品格,一旦回到那个小山村,我情不自禁要先去看看那两棵枝繁叶茂的枣树,回忆一段枣树旁的故事。文章创作者:阎锦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