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回到皇城,季玖没有回家,径直进宫,还是在书房里,见到了皇帝。
君臣面对面,眼底的对方都是熟悉而陌生的,仿佛两年光阴,让他们已经忘了脑海中互相的模样。站了很久,才开始交谈。
却连寒暄都无有。
季玖不提那场放逐,皇帝不提老将军的郁郁而终,甚至并不问这两年的人事变迁,所有经历的惊心动魄。
只席地而坐,中间铺着偌大的地图,在西北部那片空白处,季玖取出自己那份描画了两年的图纸,空白瞬间填满,山川腹地,河流沙漠,无一不尽。
除了这张图,仿佛这两年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仿佛季玖从来不曾离京,只是从军中归来而已。
各自心照不宣的隐去了这两年光阴里发生的一切。 ----溯痕
2、季玖思索片刻,又返回原地,甚至再往前推进三分,重新匿入阴影,连呼吸都放缓了下去,凝神细听。
那端却没有了动静。其实是有动静的,他听见另一道声音,却飘摇的很远,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幻音,任他如何竖起耳朵,也无法将那些低语听清楚。 ----溯痕
3、沈珏不想打扰他们,轻声的关了院门,朝自己的小屋走去。却被闭着眼一直都未睁开的伊墨叫住。
伊墨说:“过来。”
十足的唤自家儿子的语气,哪里还有一百多年前因为嫌恶狼崽子的骚气,扔到椅上的疏离。最不喜人情世故的妖,也被时光打磨成了合格的父亲。
季玖歪过头,望着窗下的父子两人,也不干涉。只是不知道伊墨叫他做什么,如果是问昨夜的事,季玖觉得有些不太好。再怎样,这都是沈珏的私事,无论那个人是不是皇帝。 ----溯痕
4、从河里起身时,季玖看到了站在岸边柳树下的那人。这是伊墨第一次在阳光下出现,一袭黑袍裹身,披散着乌黑长发,阳光自柳树枝条中漏下来,斑斑点点的洒在他身上,道不出的尊贵,宛若神祗降临人间。却惊不起季玖一丝惊艳感,他的心情却已经平复了,眼神波澜不惊的从他面上扫过,仿佛那只是空气,淡定的自他面前离开。 ----溯痕
5、时间虽不长,沈珏带给他的感觉,却是熟悉的,在偶尔眼风交汇的刹那,他会露出孩子般的神情,甚至在某些时候,季玖能感受到,这人是一直默默看着自己的,眼底依依不舍,宛若雀燕对巢的依恋。不知从何时开始,季玖也拿他当自己的孩子,言谈中威严不改,却多了几分宠溺。
季玖默默蹲在草丛里,苇草荆棘漫过他的头顶,仿佛四面八方涌来的怪兽,要将他吞没了。 ----溯痕
6、季玖领精兵三万,直冲匈奴营地,厮杀一日后大军往西边撤退,西属有一山岗,岗上乱石叠生,树木稀少,远观如凤凰引颈高歌,又叫凤鸣岗。季玖带兵撤退至岗上,夜里燃起烽火,漫山遍野的火把,燃起来在孤岗上,将夜幕都辉映成了红色,连绣着“季”字的旌旗都变成了血红,如魔似幻的景象,仿佛凤凰涅盘。
季玖站在最高处,俯望着随自己而来的这些兵士,问:“怕不怕?”
“不怕!”
“粮草可维持一月,此处没有水源,”季玖挽起唇角:“怕不怕!”
“不怕!”
“他们敢攻上来,就将他们杀回去!”季玖说:“没有肉,就杀了他们的马匹充饥,没有水,就饮他们的血,好不好?!”
“好!”
季玖笑了。 ----溯痕
7、伊墨蹲下身,看着面前石碑,眼底无悲无喜,只是看着,最后伸出手来,摩挲着那块冰冷石碑。上面有沈清轩的名字,这个名字,从来都是软热的,可以放在怀里取暖的,这一刻,却变得比他还冷。
伊墨起身离去。
沈桢跪在原地,仍是哭着。
只在拭泪时抬起头来,眼角扫过石碑忽觉异样,再仔细去看,那碑上边角处多了一行字。
字体端正,上书:
未亡人伊墨 ----溯痕
8、当真是老了。
柳延知道自己老了,老到不愿再生波澜,也经不起波澜,他们纠葛三世,披荆斩棘,哪一个不是鲜血淋漓。都为对方身上的刺所伤。如今两百年光阴,让他们拔出彼此身上的硬刺,只余满身鲜血的伤,刚刚拥在一起而已,不能再有波折了。再有波折,柳延不知道还能不能经受的起。
柳延怕了。
他怕不能好好相守,怕还没有来得及互相舔舐伤口,又要分离。 ----溯痕
9、伊墨,我要娶你。 ----溯痕
11、彼时麦苗飘香,桃花鲜艳,杏花粉白,榴花火红,油菜花金黄灿烂,开完一季,还有下一季,彼时他年少气盛,轻狂恣意,用自己性命赌伊墨的心软,总觉得时光漫长,随手挥霍。却未想过,下一季的花,即使一模一样,却不是曾经那一朵。
他如此无知。
目光温柔缱绻地落在怀里黑蛇身上,柳延想,幸好辗转三世,他还在这里,还有一路执着的人始终不曾放弃,让他得以回握他的手,还能够有机会改过自己的无知,好好的在一起,重新来过,共度一生。
秋日的阳光,温暖中含着萧瑟,洒在他身上,无声又无息。 ----溯痕
12、他吟的忘情,眉眼温润含笑,却不知树下阴影中,始终有一人目不转睛的看着他,宛若时光回溯,倒退至一百五十多年前,那世沈清轩怀中揽着小宝,倚在凉亭里吟书的光景,那时的他,则在这吟书声里惬意的消磨时光。许是终于失去,方知曾有过的美景良辰。人生若只如初见,只道当时是寻常。
伊墨垂下眼,盘膝倚着树杆坐下,靠着院中那株百年老槐,只听着那熟悉声音的声声吟诵,再不去看他一眼。不能看,看不得。 ----溯痕
13、这些陈年旧事,若沈桢不提,沈清轩是想不起来的。即使此刻沈桢提起,他依旧想不起来。
偶有片段自脑海里浮闪而过,却也不觉得那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
那些往事,恍惚是前世或更久远之前,被泛黄的光阴洇成了一张脆薄的纸,一碰就碎。
残缺不全。
沈清轩脸色稍稍沉郁下去。 ----溯痕
14、也不知这光阴是怎么蹉跎过去的,这一日他推开窗,鼻尖忽而嗅得桂花飘香,却又一惊。已经是八月了么?
15、伊墨说:“还有半年。”
对上柳延狐疑过后很快清明的眼,伊墨未有再做详解,他不会说“为了你的三世记忆,我只剩一年时光”,这样的话,他向来不会说。他不说,柳延也懂。说出来除了让柳延难受,还会有什么?再说,这件事是他自己愿意的,因为愿意,所以也就不需要说,说了也是矫情。
柳延点了点头,倒像是松了口气,不管如何,答案已经知道了,与自己的揣测并无差别,所以:“我们只剩半年了。”柳延说,神态从容。
从容到连那些失落遗憾、伤痛负疚,都一一收敛起来,除了他自己,无人知晓。 ----溯痕
16、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我这一生,只有一苦。
生老病死本是常态,我所爱不曾离开,怨憎之人早已不放在心上,只有求而不得。
我所爱之人,这一生,求而不得
17、许明世堪称轻快地将柳延摆平,将他放在院中的竹椅上,还拿了件外袍给他盖上,很欢快地道:“兄弟,早上太阳不错,多晒晒身体好。”
可惜柳延听不到,只能毫无意识地趴在石桌上晒太阳。
小计谋得逞的许明世老脸笑成了一朵花,进了主家的卧房,一把掀开柳延未来得及折叠的被子,对着被子里那条蜷成一团睡觉的大蛇打了个招呼。
大概是他笑的太瘆人,察觉危险的黑蛇也不再发懒,抬头看了他一会,立刻就要下床去找柳延。可他再快也只是一条蛇,哪里是老道士的对手,一个术法就挡住了去路。许明世身手敏捷地把黑蛇抓在手里,这个举动让黑蛇很是犹豫,毕竟这么长的日子,早已混熟,所以咬不咬是个难题。
“别咬我,请你吃东西。” ----溯痕
18、三人一行又往前逛,沈清轩突然喃喃着不解,说:“你们没觉得那摊主的娃娃们,一年比一年胖了吗?”
小宝还在狗与狼之间纠结,顾不上回答这个问题。伊墨看着前面舞龙的队伍,也懒得回答这个问题。沈清轩想,啊,没人理我了。
突地眼角瞥到一个人影,沈清轩顿住身,而后迈步走过去。伊墨和小宝站在原地,他们也看到了那个人,正在赶往河边,河边是放花灯的地方,那是小宝的奶奶,沈夫人。所以沈清轩才会一言不发的赶过去。
小宝脸上沉了一下,低声问:“奶奶有多少年没见过爹了?”
伊墨没有回答。转头看向前方,道:“去看杂耍吧。”
两人慢步走向杂耍的天桥。 ----溯痕
19、季玖知道,他是死在明知无望,却还偷偷希望的自己手里。那句话,那个名字,不过是压到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溯痕
20、“学什么?”柳延问。
伊墨笑,学什么还用说吗?教他再多,也不过是记住而已。唯有自己所学,才能刻进心里。
一世沈清轩,富贵公子,极要强的性子,十三年中狡诈奸佞之处只用在商贾之中,为族人造福,与人为善,也会对着外人低头,人言侮辱时宽容大度。只要不伤及亲人,他所作所为,无一不是君子。
二世季玖,生来富贵荣耀,心中家国天下,忠贞不二。铁马冰河征战一生,宠辱不惊。也是要强到了极致,不该低头时决不妥协,该妥协时也无犹豫。始终是非分明,活的明明白白,一点不肯含糊,果决干练。
两世为人,其实都是同一个秉性:该护着的,绝对不弃。
一世护家,二世护国。他都不曾背弃过。所以沈珏,毋须去教诲什么,自有人做给他看,一言一行,为人为事。 ----溯痕
21、他的头低下了,不曾看到榻上男人的眼睛,连那眼底泛起的哀伤一并不曾看到。
季玖只在短暂的寂静之后,听那人的声音响起,问:“如何求?”
季玖心中一沉,踌躇片刻,终是狠了心,双膝一屈,异常生硬的跪下了。
季玖说:“求你放我过我。”
季玖说:“恩德铭记于心,日后替你立牌,日夜焚香供养。”
季玖说:“求你放我一马。”
他说,一边说,一边叩首。
额头击在冰冷地面上,闷闷的响,季玖听着,数着,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数的越来越多,数字越来越重,数到最后逐渐茫然,只是机械的叩首,磕头,一个又一个。将那些尊严屈辱都缩起来,缩成了小小的一块,最终心头一片空白。 ----溯痕
22、他们很久都没有再说话,各自自斟自饮,偶尔目光交汇,却又很快分离。总是季玖的目光先移开,看向一边,或另一边,总是不愿意与他对视,或许是不想,也或许是不敢。 ----溯痕
23、“父亲还在山中,我若不回去,他又会趴在爹爹墓碑上睡一夜。” ----溯痕
24、孤军奋战是每个将领都不愿意面对的局面,因为它通常代表死亡。而季玖就这么泰然的将自己放进了绝境。
兵士们都沉得住气,只是目光越来越凶狠,泛着嗜血的光。战争就是这样,将人打成了狼。 ----溯痕
25、良久,季玖才转过神,呆呆望着窗外景物,不自觉的伸手取出胸前的挂珠,摩挲片刻,终是问了一句:“你在哪?”
音量极低,轻声发问,若微风拂耳。两年光阴,这蛇醒来后便消失离去,没有一句招呼,也没有与他相见,消失的无影无踪,仿佛从来不曾出现过。
那么……在哪?
是不是也毁了道行,饮了孟婆汤,转世投胎,再不为其苦?
是不是,也伤到无法自赎,只好决绝别离?
季玖想,不会。他那么坏的性子,哪里能干出这样蠢的事来。心里生起一丝惶恐,季玖不安的攥紧了红珠。 ----溯痕
26、“皇上要的季玖是为您平定天下的季玖,不是伺候枕畔的季玖。”季玖抽出手,道:“皇上以为自己要季玖么?皇上要的不过是十年前那对少年而已。”
略顿,季玖又道:“少年终会长大。”
一席话拨动了心思,皇帝坐直身体,也不再说什么,将那面前将军拥住了,抱在怀里,仿佛拥住了面目全非的过往,拥住了那些曾经有过的年少轻狂,抱住了逐渐远去的堪称美好的时光。
季玖一动不动,神色安宁,只露出两分疲倦。
长大成人,也是一种累。只是年少时,却不知道这些。 ----溯痕
27、沈清轩翻开黄历,用蘸了朱砂的红笔在那黄历的日期上勾出圈来。凝视许久,而后抬起瘦若枯柴的手,解了身上狐裘大氅,伸手探向胸口,将胸前的红珠取出来,指腹在珠圆玉润上摩挲着,带着眷恋和不舍。
而后开始扯动。握着那珠子将它从颈项扯起,扯平,撕锯着,让那根金缕崩的笔直,勒进肉里,勒进血管里,勒进骨头里。
沈清轩一声不吭,只施了全身力气,将那金缕一点一点的扯动,将脖子上这根东西抻成一根毙命的索。
血液从创口出开始外溢,将施了术法后刀剑斩不断的金缕线染成了红色,鲜血顺着细线流淌,逐渐浸上沈清轩的手,顺着纹路蔓延,顺着指缝滴落,最后粘腻湿滑的包裹了整颗红珠。
满屋血腥里又出现了另一股血腥味。 ----溯痕
28、今日褪下龙袍,微服来访,他是皇帝,也不是皇帝,仿佛还是多年前那个皇子,能够和自己信任的伴读知心与共。
可是,他到底已经是皇帝了。天下帝王。
皇帝取出虎符,放在桌上,声音又恢复了高高在上的倨傲从容,“明日赶回军营,从今天起,你就是朕的大将军了。”
季玖沉默着,良久方道:“臣,定不辱使命。” ----溯痕
29、伊墨并不知道,沈清轩刚刚没有说实话,事实是上次,血珠唤不来他时,沈清轩才起了嫁娶的念头。
得到他,即使只是个空名。沈清轩也愿意为此不惜一切。
因为沈清轩知道,就算有血珠在手,他不想来的时候,喊千遍万遍也是唤不来。所以沈清轩还了他的珠子,不要,这样无济于事的摆设他不屑要。
他是个俗人,要的是切切实实的东西。能攥在手里的,能看得到的。
他要的,不过是有生之年,睁开眼时,能看到金色的阳光,和身边的妖。
不求偕老。只求一瞬。 ----溯痕
30、现在爹爹找到了,父亲一定也在附近了,沈珏满心羞愧的想着,若是因为替自己疗伤而耽误的二十年,让他们失去了这世的机缘,他做什么,才能弥补回来?
若弥补不回来,他有何脸面去见父亲?
沈珏只能默默祈求这份机缘仍在,却也是明白的,二十年光阴呢,寻常人家哪一个不是娶妻生子了呢?况且他爹爹此世是大贵之人,恐怕,来不及了吧。抬眼望了望窗外,窗外阳光正是好着,偶有微风拂面。沈珏心中阴霾也挥散了些,不管怎样,他找到爹爹了。
这样想着,他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来。笑容清潮,纯真无邪,宛若幼时那个偎在爹爹怀里撒娇的孩童。 ----溯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