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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棵老桂花树被挖走了 l 晓寒
日期:2022-04-18 10:36:23 作者:晓寒 来源:朝花时文 阅读:

最后一棵老桂花树被挖走了 l 晓寒

老桂花树被挖走了,村庄里多出了一个洞。裸露的洞口,黑漆漆的,像一盏被时间拧熄的灯。

那时我还在文化馆打杂。 

有天晚上,母亲给我打电话,她说那棵老桂花树卖了,一千三百块钱,明天要挖走了。后来我想了很久,都没想明白母亲为什么要给我打这个电话。 

还是要挖走了——看到一棵棵老树从不同的村庄涌进城市,成为高楼大厦的装饰,我便在心里偷偷作好了准备,但在这个当口来临时,还是有一种说不清的情感,像经过了流水的冲刷,在心里沉渣般泛起。

村庄里本来有不少老树,那些比村庄更老的树,是活着的神,风风雨雨里庇护着村庄,只是早些年都被砍光了。剩下村中央那棵老桂花树,因为树干旋转弯曲,表面长满了疙瘩,又被雷劈掉了一块,派不了什么用处,反而侥幸地活了下来。 

那棵树长在一个小山包上,足足有一抱围,枝少,开得很高,眉眼萧索,看来真是老了。没有人知道它已活了多少年头,我问过祖父,祖父说,我小时候就是这个样子,也没见长。 

虽然老,但年年开花,到了花期,村庄里的人家只要在屋子里闻到香味,就知道是老桂花树开花了。远远望去,树冠里隐隐约约的黄,像裹着早晨的阳光。它悠闲地绽蕾,安静地凋谢,似乎在若无其事地翻一本书,把村庄的秋轻轻打开,送往周围每一处山水。桂花的花期短,等到花落的时候,树下一片喧闹,几乎家家的女人都来了,铺开一块块塑料布,等着桂花落下来。过些日子,桂花落尽了,便各自收回家去。

小时候,我每年都跟着母亲去收桂花。挑一个有阳光的下午,村庄里的女人相约来到树下,塑料布上,早已落满了桂花和枯叶,先将里面的枯枝败叶和颜色变黑的桂花挑出来。平时干活风风火火的女人们突然变得懒洋洋的,这种巨大的反差让我感到很别扭。他们慢慢地挑,挑得很细,像在做一件艺术品。手慢悠悠地动着,嘴里忙着说说笑笑,嗓门低了,声音也软了,像一大家子人阔别经年后的重逢。说的都是些家常话,有为了自家男人之间的争执作解释的,也有交流管孩子经验的,还有的躲在一边,表情怪异,说着谁也听不清的悄悄话。平时都家里家外地忙,没时间细说,这时候机会来了,什么都可以说了,俨然一个无拘无束畅所欲言的沙龙。太阳趁人不备,悄悄挪到远处的山头。塑料布上剩下的桂花薄薄地摊开,小小的一片,沐浴在夕阳的余光中,像经过了清泉的洗涤,沉净而清爽,晚风轻拂,余香在桂花树下轻烟般飘散。女人们见天已不早,将桂花收好,站起来捶着酸痛的腰腿,满足地笑着提回家去。 

桂花带回家后,在太阳下晒干,装进一个干净透风的袋子,挂在厅屋的墙上。不做桂花油,也不做桂花糖和桂花茶,谁也不知道要做什么用,或者压根就没什么用,连一个摆设都算不上,但花落时节,女人们照样准时去收。

记忆中,与老桂花树相勾连的,是荡漾着的暖意,是那些粗粝的生活留给村庄的柔软。 

第二天我回到了村庄,看到许多人围在那棵老桂花树下,我的目光从他们脸上扫过,没找到特别的情绪,还是和往日一样平淡如水。大约,他们只是很好奇,一棵这么庞大的老桂花树怎么挖出来,怎么弄上车,怎么运走,在他们看来,这是一件几乎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挖土机喘着粗气爬来了,把树下的土一锹锹挖开,挖开的泥土有一种腐烂的味道,盘踞在空气中久久不散。很快,坑越挖越大,根须裸露出来,盘曲在土坑里,像人身上纵横的脉络。在不远处等待的吊车一步步逼近,靠近树干后,有人从吊臂上扯下几根钢索牢牢地绑在树上,像在捆绑一个十恶不赦的罪犯。泥土不断地挖走,只听到轰的一声,老桂花树突然离开了地面,斜悬在半空中,有几条树根被拦腰扯断,像一个撕裂的伤口,上面唰唰地掉着泥巴。

悬在半空中的老桂花树,一脸惊惶,像一张被岁月模糊了的遗像,就算拿在手里细细地抚摸,也感受不到曾经的温度。我一边默默地看着,一边想象着它的前世今生,怎样变成种子,怎样落在这里,怎样发芽,怎样开枝散叶,怎样昂着头颅,把花香填满一个村庄。渐渐地,意识开始模糊,它变成一个个幻影,幻影层层重叠,在我的视角里绝尘而去,最后剩下一片虚无。

吊车吊着沉沉的老桂花树,平衡遭到了破坏,在土路上摇摇晃晃笨拙地移动着,从牙缝中挤出吱吱呀呀的呻吟。缓慢地爬行一段后,突然陷进一个泥坑里,马达呜咽着,烟囱里冒出滚滚浓烟,可就是爬不出来。买主叫大家帮忙推,可是都像没听到一样,站在原地不动。买主从兜里抓出一叠钱,你们帮忙推,每人五十块。一下子围上去十几个人,哟嗬哟嗬地喊着号子,转眼就把吊车推出了泥坑。 

老桂花树终于躺倒在货车厢里,一群人拿着锯子和枝剪,动作粗鲁地锯断它的尾巴,剪去它的枝枝叉叉,修剪过后,往日苍老多姿的桂花树,变成了一幅拙劣的动画。一声汽笛刺破早春的宁静,老桂花树开始在村庄那条土路上移动。路不好,车子开得很慢。我跟在老桂花树后面慢慢地走,熟悉的一切从眼前一一晃过,邻居家墙皮脱落的屋子,高高低低泛着浅绿的田垄,田垄里正在三三两两的牛羊鸡鸭……我没有能力阻止老桂花树被出卖,因为承包山地的时候,这棵树和山一起分给了邻居家。我除了一声叹息,就是跟在后面,像作别一位远走天涯的故人,默默地送它踏上通往异乡的路途。从此,它不再属于村庄,不再属于自己,只能在某一个孤独的地方,接受陌生的风欺雪压。

阳光有些潮湿,攀上山头越过田垄,斜斜地照着村庄,照着我和老桂花树,我不知道它要去哪里,我甚至也不想知道。只希望它山一程水一程走过千幢灯火后,依然能幸运地活着,不要叹息,也不必回头遥望,一棵树的故园,已消散了古陌荒阡。其实,在从县城赶回家的路上就很清楚,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但我还是回来了。 

老桂花树被挖走了,村庄里多出了一个洞。裸露的洞口,黑漆漆的,像一盏被时间拧熄的灯。

陆续有人从村庄里搬走,坚守在村庄里的人家,墙壁上再也没有一个盛满桂花的袋子,那些暗香浮动的桂花,是内心深处的温暖,一个村庄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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