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写作使我与自己的读者产生了许多奇异的因缘。他们是特别的朋友,甚至要比我的亲戚、邻居、同事更熟悉我内心的想法,可是比起他们对我的了解,我对他们的生活却是那么陌生,即使想要用力表现得亲切,却手足无措。这或许是成年世界的残酷一种,你明明看到了真心,却不知道怎么面对。
作者 张怡微
一次听戏曲演员们闲聊,有位演员说:“如果一个剧种景况非常不好,那么有一个特点,就是演员和台下观众基本上都认识,前三排观众呢,他们互相都认识。”我刚好在喝茶,差点呛到。因为我和我的读者们的关系,差不多就是这样的。有时新书发布会结束,还约着一起去吃火锅。虽然我不觉得这和我的行业有什么关系。
很多年前,当我还在沾沾自喜自己是个青春文学新锐作家的时候,就有一些粉丝给我写信。其中有一位,现在成了我最好的朋友之一。当时她来找我,是想让我写一个支内后代的故事,她说起曾经教过他们的老师,都是学历很高又满腹牢骚的才子;又说自己从小到大,没有交到什么朋友,没有上海的朋友,也没有成都的朋友。而我当时的阅历,显然是写不出来什么像样的东西的。我的同情和理解,也都是客套的。我们认识第二年,有一次她兴冲冲地说在上海找到了一家非常正宗的麻辣烫,真正的麻辣烫,要带我去吃。那是个大冬天,我也很兴奋,因为冷,又因为麻辣烫我懂啊,学校门口遍地都是。那家店在宜山路上,我记得窗户上白色的雾,记得脚下黏黏的地面,记得台面上冰冷的王老吉,以及一桌尴尬的串串。因为太辣太辣了,我吃不了。即使我们说着上海话,好像老朋友一样,我依然从她眼睛里看到了失望。一些较为沉重的人生问题,突然在麻辣烫的气味中浮现出来。她到底属于哪里?而我这样傲慢又沾沾自喜的“偶像”,离她的内心生活有多遥远?我已经不太记得我们后来为什么会建立起越来越深厚的友谊,总之现在有时我说:“你下班了吗?我来找你吃面。”她会说:“别来,忙。”她还会吐槽我欣赏不了川菜的美好,身上湿气太重。但每次吃饭,她都能找到一家新的超好吃的本帮菜,然后很不经意地对我说,也许你会喜欢吧。去年有一次小聚,我们谈笑风生直至笑话都说得差不多了,我才突然想起要问她:“那你上海户口拿到了吗?”她笑笑说:“最后一年了。”又说:“我妈也回来了。”我很为她开心,问:“真的吗?永远吗?”她说我是神经病,然后说:“永远啦永远!”她在成都长大,大学时考到上海,毕业后拼命工作、买房,今年31岁,完成了家族小小的梦想,让爸爸妈妈回到了故乡。
有个男读者,现在已经比较难见到了。在曾经的几年里,每一次我的新书发布他都会参加。而我留意到他,是因为他总是带着一摞书来给我签名,直至有一次我终于问他,你怎么还有书没签啊?他在海事大学念书,相隔一本书的周期,我又签到了他,于是问他:“你知道我爸爸也是海员吧?你知道我不喜欢海员吧?”他笑笑说,我知道的。最近一次见他,他似乎已经从海事大学毕业,要上船工作了,我不知道他属于什么工种。然后他送给我一马甲袋的……护手霜,大概足以让我用到四十岁的那么多的护手霜。我不知道当他在听我吐槽海员这个职业的时候会是怎样的心情,不知道比我现在看到那些护手霜时的心情会不会更好一点。我有点内疚,因为自己的偏狭,在喋喋不休倾诉的时候,从未考虑到也可能会伤害到不相关的人。我当然祝福他一切都好。
有个学弟,从前还在念书的时候一直尊称我是“灯塔”一般的学姐,很有礼貌。我们第一次见面,他还比出剪刀手跟我合影。后来他经常来我念书的学校看我,当然也会带着书找我签字,但他从来不说我写得好还是不好。我问他,他就说,书有点贵。有一次他跟我说,他现在老了,以前经常参加漫展,和好多show girl合影,还给我看照片,都是愣头青剪刀手与微笑的爱豆。我问他,你以前把我也当show girl吗?太过分了吧。他很认真地说,我是认识你以后,再也不参加活动跟人合影了。我问,为什么?他说,因为我知道你并没有很想要跟别人合影。我说,有那么明显吗?他就笑了。后来我好像说了不少无济于事的补救话,类似于我也没有很不喜欢合影啦,我很怕照片不好看啦……但我能想象,在那个他不知道看到了什么的糟糕的瞬间里,我也许对他曾经相信过的世界做了不好的事。
另有一位,就更加传奇。去年十一月,有一天刷微博的时候,看到一个朋友因为癌症过世了,可能是由家人代发了最后的讯息。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他应该是我十八岁时男友的同学,因为爱好文艺,他在那个时候遥远地关注了我。岁月变迁,有些重要的人变得越来越轻盈,围绕着那些曾经重要过的偏僻的相识,反而流转很多平台,始终保持最微弱的联结。十多年来,我没有跟他讲过话,也不知道讲什么,可能基本是可以当做不认识的,前男友的同学,兼读者。但因为看到这样的消息,才想到要回转去看他留给世界的诸多痕迹,断断续续几乎将他的生命做了倒序的整理。有一篇博客写他做胃部手术的时候,隔壁床的病人家属是川沙唐镇人,他每天与她相见,从来没有讲过话,其他的病友会在背后叫他们川沙人,带着一种没有恶意的轻蔑。他手术情况不好,很快第二次住院,又见到了那位老妇人,乍一相见,他有点想不起她了,老妇人却拉住他的手对他说:“你年轻,一定要往前冲!”等他回想起来,突然感到温馨。因为那与他接收到的其他慰问相比,确有些不同。还有几日,他夜里睡不安稳,总是梦见考试,还有一章书没有念,或者面试的时间要到了,还被堵在路上。他说,现在,这些压力对他而言都无所谓了,但却在潜意识里复苏。他以前读到“望峰息心”“窥谷忘反”,都心生歆羡之情,却总是做不到。如今,人生际遇帮他做到了。
我看到这些,当然很难过,更难过的是,我手上有那么多事,我正身处在那个“做不到”里,没办法“窥谷忘反”。即使是看他的文章,也是断断续续花了两个月。心里的牵挂,被琐事打得粉碎。我不太愿意回想十八九岁时候的事,因为那时过得寒酸辛苦,没有什么特别快乐的回忆,只有愚蠢和莽撞。但因为这个遥远的人,我想起了一些不愿想起、也自以为忘记的往昔。我找了开心网、人人网、脸书,联系着把他短暂的一生想了一遍,读书、出国、恋爱、回来工作、换工作、生病……他总会写一些十分感性、十分不像理工科学生会写的生活片段。他很喜欢树,能在许多充满凉意的生活中看到这样或那样的树,灰蓝色的天空或者轻盈的风雨。我甚至想过要不要去联络那个失去很久的朋友,多了解一点有关那位朋友的事情,最后还是没有勇气。
就这样浑浑噩噩,一直到有一天我看到有个人更新了,十分惊讶。原来两个人是同一所大学毕业,ID末尾的拼音也是一样的,生活旅程也近似,而那一位很少上线的朋友才是我记忆中的朋友的朋友。我再仔细查找了一下,发现原来真的是我搞错了。病逝的那一位,并不是我以为的那个人,而我却因为早年的误认关注了这个陌生人,他是我的读者。一直到他的生活发生了那样大的变故,我都没有跟他说过什么,也确实是不认识的。
所以,那一位家住新村路附近的、某理工科大学毕业的、和我一样大的诗人……虽然将永远比我年轻了,虽然曾写得那么好,读者又那么少。他经历了不少意志力的角逐,又失败了。谁会不是呢。他说:“我恍然明白了一个一千两百多年前的人。他满怀洒脱而又略带怅惘地写道: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我显然还站在“不明白”里,眺望着他的明白。我们写作是为了什么,还是不为了什么,在这样的境遇中,总是感到惭愧的。所有的念头都令人感到惭愧。我想起契诃夫:“既然我以后要独自躺在坟墓里,所以我事实上已经是独居了……”我以后也会偶尔想起他(一个关注很久的陌生人),曾经见过的一棵又一棵上海的榆树。
身为一个仅靠勤勉与运气闯荡江湖的三流作家,我对这些奇异的因缘的热爱已经开始逐渐超越写作本身。如今我对读者们喜不喜欢我,喜欢我什么,会不会一直买我的书兴趣不太大了。说我写得好,或批评我写得不好,我都能心平气和照单全收。奇怪的是,我发现他们甚至会比我的朋友更了解我一点。透过我曾在写作上投注的铺张与矫情的倾诉欲,他们甚至要比我的亲戚、邻居、同事要更熟悉我内心的想法,更熟悉我对他们的陌生。譬如他们很熟悉我的无视、客套,很熟悉我内心的纠结、胆怯。但他们什么也不会对我说。比起他们对我的了解,我对他们的生活却是那么陌生,即使想要用力亲切,却手足无措。这让我感觉到些许成年世界的残酷,你明明看到了真心,却不知道怎么面对。
上个月,有一个女读者来上海看展览,顺便约我喝下午茶。她也是那些坐在第一排,认识我,也认识前三排读者的粉丝之一。每次都很起劲买我的书,给我打call,为我的活动修照片,再加上可爱的图案。以至于一向打扮谈吐都比较老气的我,还能稍微和“青春”感沾点边。她非常漂亮、可爱、甜美,我不知道她喜欢我什么,但我很喜欢她。冬天的时候,我在某个郊区图书馆讲《西游记》,她从外地赶来,临走我被一个怪叔叔缠住了,她挺身而出帮我叫出租车。但有趣的地方是,她手里还牵着一只要送给我的可爱的气球。我很感谢她,脱离麻烦之后,请她吃了一块蛋糕。于是我们建立了初步的友谊。期末时她又路过上海,特地来我学校办公室给我送了一本关于小猫的书。
那天我们随便聊了聊星座,又聊了聊功课。然后为了找到新话题,我说:“你口红好好看啊,可是吃东西为什么没有影响呢?”她扑闪着大眼睛说:“因为我有口红雨衣呀!”我说:“什么叫口红雨衣?”她说:“就是涂了就不会掉了呀!”我问:“那口红雨衣要怎么买呢?”她说:“就外面都有买呀。”我问:“我去百货公司说,我要买口红雨衣不会被人笑吗?”她说:“不会呀!还有眉毛雨衣!”
我笑了一会儿,又问她要了几个年轻人会用的app。而后我们在一起比出剪刀手,拍摄了一个很像海星的图案。下午茶结束后,我目送她过马路去看展。但我想我应该不会去买“口红雨衣”这么年轻的东西,我已经开不了口,但能从读者那里知道这样的新鲜事,真令人喜悦。晚来她传照片给我,图修得特别少女气,她告诉我这种风格叫“橘里橘气”,于是我又学会了一个新的词语。在那些瞬间里,我发现许多不可理解的事,都闪耀出了晶晶亮的善意的光芒。有几天午夜失眠,比她大十岁的我很想要问她一个问题。口红需要雨衣我理解,可眉毛为什么会掉呢?
本文发表于《萌芽》2018年八月号。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