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前,我在他住的小区给他打电话,说:“赵老,我是高飞。”他一听高飞,马上问我:“你在哪里?”当听到我说就在他住的小区,电话这边的我等了半天,才听到他声音嗓哑的说:“我这会人不在延安,在西安。”听到电话那边两年前咽喉动过手术的他,仍然说话像不密贴漏风的手拉风箱样是那么的吃力,那么的艰难,电话这头的我于心不忍的说道:“那行,赵老,下次你从西安回来了我再来看你。”没想到这一次简短的通话,竟然会成为二人最后的话别。
我和赵老认识纯属机缘巧合。2016年,我装修房子,五月还是八月的一个中午,恰巧延安二道街的苏宁电器搞活动,凑巧我事先看好了一挡烟具也在其中。那天,刚好下雨,店家不知因为什么原因,上午十点半了还没营业,门外有好多人因为不知道店家为什么中午还不开店的原因,等的着急,我自己也因为家里还有工人在干活,心里有事,在店家门外徘徊来徘徊去。直到店外雨驻了,才看到隔着一层玻璃门的店内有店员来回走动,店门外站累了的我判断,店家这回大概要开门了。也是就在此时,店外台阶下一位胳膊窝里夹着一卷纸背渗透书画水墨宣纸的老人,在老伴的陪伴下小心翼翼的抬腿踏上湿滑的台阶,我前去搀扶,老人说:“不用,不用”,说话间老人已经与老伴一块迈上台阶。
这是位衣着朴素,满脸皱纹,个头不高,白发如雪,但修剪有致的老人。人虽然消瘦却精神矍铄,脸上刀刻般的粗犷线条,额头、瘦削下巴及嘴角两侧有两道岁月刀劈斧凿般雕刻出的异常凹陷的沟槽。老人迈上台阶时,商家已经上班开门,几乎是同时我门两人连同他老伴一块在后面的人推搡下进入了店门,进店后人群散开时我问老人:“老人家,你胳膊窝里夹得是什么?”老人听了,面带笑容谦虚的说:“这是我闲来没事,做的几幅版画,刚参加完展出,我把它取回。”听说是版画,从小就爱好绘画的我马上来了精神。那时,爱好美术的我,最爱的是课本里的那些版画插图。小学三年级还是二年级的时候一天早读,望着黑板上方贴的主席像,走神的我突然心血来潮用铅笔在本子上勾勒起主席像来。没想到画还没画好,同桌就大惊小怪的惊吓到:“哎呀!你敢画毛主席像。”没想到,他的这一吼没把被早读声浪盖住的同学招来,却把胆小的我吓得将画好的主席像,从本子上撕下来,慌乱的揉成一团塞进自己裤兜。至于版画,我更是爱好有加。文化革命时,全国掀起一股在五合板,三合板上手刻毛主席头像版画热,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班里一位好耍小聪明,但心灵手巧,悟性好的同学天天怀里抱块课本大的三合板,板面上贴一张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毛主席穿军装的戴红领章的版画拓片,手里拿把刃口锋利的刻刀,老师不在的时经常上课时间从抽屉里抽出板材,旁若无人的一个人埋头刻起画来,有时看见同学围过来看他作画,喜欢张扬炫耀自己刀功的他会故意故弄玄虚在众人表演一番。莫说,那版画刀功游刃有余,刻出的主席头像不但惟妙惟肖,像。而且逼真,构思十分缜密,线条对比质感极为强烈,似乎出自名家之手。时间一晃几十年过去,不久前,在一个公众场合再与这位如今已变得老于世故的老兄相遇,知道他早已放弃以前爱好的我,惋惜的说他:“可惜你没有坚持自己的爱好,否则中国的版画界说不定会多出了一名有影响力的画家!”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是,我从小出生在延安,小学又在距党的六届六中全会会址,后来的鲁迅艺术学院不远的桥儿沟小学念书,受鲁艺革命文化的熏陶,长大后只要在刊物上和延安革命纪念馆展厅里看到古元,石鲁等人的版画作品就备感亲切。这会当听到老人说他胳膊窝里夹的是版画,喜好版画的我,兴致随之由生,立刻冒昧的对老人说到:“老人家,能否让我饱饱眼福。”老人听了虚心的一笑,痛快地说到:“那有什么不行!”说完顺手就在店家平面桌面上打开了自己版画。
这是一幅寓意深刻气势恢宏,表现黄土高原陡峭土崖的版画作品。高大挺拔的山势,险
峻高耸的崖洼,粗犷富有张力的线条下几孔窑洞矗立在突兀奇峻的土崖下。画面一展开,我惊讶的发出声来。老人看了我的表情,指着长八十,宽六十的版画笑着对我说到:“我过去没有去过梁家河,那天一去,老远看到习总书记当年插队住过的那几孔窑洞,情绪马上就被那几孔窑洞和那架峭壁老崖土山感染,人还没回到延安,版画《梁家河》的腹稿已经在心里打成。那天临走时,老人和我互留了对方的电话号码。
时间一晃半年过去。前年正月,我不知在电视新闻上,还是网页上看到一幅延安文化艺术界春节团拜会的配图,图片上与会人员每人手里拿着一幅主办方赠送的年画。年画上是主席在延安时与当地老百姓一块过年的情景。那幅画虽然不是刘文西的作品,但是借鉴了黄土画派的风格,突出了人物的相貌特征,神态表情较为逼真。处于对作品的喜爱,犹豫再三,我还是拨通赵老手机,怀着一种试探的心理问赵老,年里市上文化艺术界春节团拜会你去了没有?老人电话里一听我的声音,赶忙说到:“去了。那天去的人多的很。”老人健谈,似乎有好多话想跟我说。那时,我还不知道他是市书画协会副主席。说完,他问我:“怎,有事?”我犹豫了半天才把自己心里想说的话说了出来:“我看那张年画还不错,不知发完了没有。”他听了,爽朗的笑道:“那算个啥事情。完了,我给协会杨老师电话说一声,你回来直接去取就对了。”他的这一举动,很是令我感动。
不久,我人回延安给他打电话,问他:“赵老你在哪里?”电话那边的他听到我的声音。马上说到:“哦!高飞。”紧接着就跟着说到:“你上次说的那事情,我已经杨老师说了,你直接去取就行了。”我听着他说话声音嗓哑,问他:“你怎,说话声音还这么嗓哑,感冒了?”他说:“我最近喉咙不舒服,做了个手术。”那天下午回到延安后,傍晚,我提了一箱营养快线费了好大劲才打问到他住院的病房。见面后,他看见我手里提着东西,嗔怪我:“拿这干啥!”那晚,我们两人一块坐了有接近半个小时。我担心他年龄大,又刚做过手术,不宜多说话,几次想走,他说没事,一定要我多坐一会。临走时,他从枕头底子取出一本用久了的,我们现在市场上常见的那种皮上烫有工作笔记四个字的蓝色塑料皮小本,随手在那巴掌大,写满手记和人名的工作笔记本的一张空白纸处写到:“杨老师你好,请将年画给给朋友高飞”。倒是当过老师的人,那字写的笔画流利,遒劲有力。第二天,我带着手迹见到杨老师后,顺利的将年画取回。
赵老为人乐观耿直。1938年4月生于壶口陡山上的宜川桑柏村贫苦农民家庭的的他,晚年每当提起比他大十一岁哥哥,父亲的去世后,为了功他上学,小小的年级就挑着个货郎常去邻县吉县集市上卖麻花的往事,经常是泪流满面。回忆起自己当年在西安师范学校读书时,恩师修军一家人对自己生活上的关怀照顾,讲到有一年过节老师将自己叫到他家里吃饭,由于工资低,家里一人只有一碗,老师想了个办法,自己用碗,叫他用锅的感人往事时,心存感激,满脸泪痕。赵老说儿时的自己由于缺乏营养,人长得瘦小,但为了减轻上学给家庭的生活压力,给母亲和大哥带来的经济负担,每个学期,自己都会与同学在一块到附近的林场当小工,挣足开学学费。追悼会上,他的儿子赵东峰哽咽的说:“父亲一生豁达正直,经常教育我们:没有好的人品,就不会出好的作品;没有好的文化底蕴,同样不会出好的作品!”
赵老五岁丧父,母子三人相依为命。宜川解放后,才有了上学机会。由于他从小就学习用功,从小学升初中,初中毕业进师范,都是学校保送。57年被保送到陕西省西安师范学校就读美工教育专业后,师从自己的恩师,陕西省美协副主席、著名版画家修军,专修美术教育开始学习版画创作。两年后的1960年处女作《晨》参加陕西省美展获奖后,从此奠定了他一生的艺术创作道路。六十年来,他传承和发扬延安鲁艺精神,深入生活,扎根群众,甘于寂寞,甘于清贫,以刀代笔,捏刀向木,放刀直干,创作出了大量优秀的木刻作品。主要作品有《黄河壶口瀑布》《崖畔上开花》《岁月》《腾飞》《天生黄土地生爱》《宝塔山》《杨家岭》等延安革命旧址系列及陕北民歌系列版画作品,成为延安大学鲁迅艺术学院版画客座教授。
赵老版画不仅体现了延安版画的独特现象,而且还秉承了延安时期鲁艺版画的独特风格。赵老为人豁达乐观,说话风趣幽默。算起来我认识他,两人前后见面只有两次。两次拉话也不过一个小时,但他的做人秉性,对生活的理解,在版画创作上一丝不苟的严肃态度,对我的影响远远超出了他的作品。他待人诚恳热情,名人不摆名人的架子,平实做人,平易近人,平等待人的态度,不仅令人感觉他为人亲切好接近,而且感觉到他人真实,很朴素。正因为如此,我不但欣赏喜爱他的作品,又仰慕敬重他的为人。
他的离去不仅是省内外书画界一大损失,更是国内版画界的一大损失。因为省长,部长乃至国家领导人是能选出来的,而画家不是谁能选出来的。如果说,随着他的离去,他的作品也就随之终结,再不会有延续,更不会另有传世之作问世。但是就做人来说应该似一面镜子,足以提醒和启发那些今天在文化艺术界已经取得一成绩,有了一些见树的人们,值得思考自己作为一个从劳动人民中间走出的艺术家应该怎么去做事,怎么去做人;应该怎样的正确的看待自己今天的成就,怎样正确的去认识自己,评价自己,如何更好的去脚踏实地真心实意的去为社会服务,为人民群众和劳动大众去服务。他平实做人,平等待人,平易近人的人格魅力,与那些在艺术上稍取得一点成绩,就脱离群众,脱离养育他的土地,稍有点名气名望就目空一切,目中无人耍大牌的作家,画家,艺术家人格相比不知高出了多少倍。他对生活,生命和艺术的理解认识不知要比社会上的庸人,世俗之人深刻百倍,千倍!追悼会那天,原本家里有事的我,专程回了趟延安。由于动身晚,车到延安后,距追悼会举行仅差不到一个小时时间。火车站乘途经殡仪馆的7路公交车时,恰巧遇到车下一位急的等司机来开车,不停的揭起袖子看手腕上手表,自言自语的念叨:“司机说他接口水去了么,怎还不来,眨马三点钟了,参加个追悼会去哩,再不要三乱舞两乱舞的误了”的看上去年龄要比我大些的老乡,我听到说追悼会,时间又恰好是赵老治丧委员会在微信中说的三点,于是主动与他搭讪:“弄不好咱们两个人赶得是同一宗丧事。”他问:“你送谁?”听到我说:“赵老”。他说:“我也是送赵老去的。”他说:“我和赵老既是一个单位,又是几十年的邻家。”路上,他告诉我:“老赵21岁上西安师范毕业就已经是宜川中学老师,因画画的好,后被县电影公司看上,调到县电影公司,后来又调到县电影院做专职美工。再后来又被市解放剧院看上,调到解放剧院。邻居说:“我跟赵老一块处交了几十年。赵老人豁达乐观,为人性格开朗,说话风趣幽默,无论是单位上还是社会上跟谁都能处的来。赵老一辈子爱红火,哪里有他出现,哪里就有笑声。”上车后邻居说我:“赵老画了一辈子画,从事了一辈子剧院美工专业。你没去过他的家里,满墙崖上挂的都是他的作品。”一路上邻居反复的念叨:“病也没听着害么,解不下人说没就没了。”他的话,让本来情绪就备受感染的我,眼泪不停在眼眶里打转。
拂石坐来春衫冷,踏花归去马蹄香。赵老走了,岁月雕刻了他,他雕刻了艺术。他用他自己一生对版画艺术的爱好将自己雕刻成了一个令人敬重的“不要人夸好颜色 ,只留清气满乾坤。”的版画艺术家。他以他一生精力和追求将赵明生这个名字永远的雕刻在了热爱他的人们的心坎上!
▋作者:高飞,原名高和平。中国西部散文学会会员。插过队,当过民小教师。77年入铁路工作,干过列检,换过闸瓦,烧过锅炉,当过法官。为证明自己的爱好和价值,走出大巴山,早先搞过通讯报道。后因个人经历触痛,开始学习文学创作。作品散见《延安文学》和地市,路内报刊。创作作品有中篇小说《汉江在这拐了个弯》;散文《老沟的腊月》《列车行进在西延线》《山上那棵黢树》《额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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