栈月廊桥|迷魂案
(一) 盘龙镇
盘龙镇的由来是因为四面环山,形似群龙盘踞,风水师看来实属宝地,有望发达。可是自从二十年前河流干涸,这里就四面荒漠,也就渐渐没落起来。可是品香居仍然势头不减,甚至帝都也时时有人不远千里前来。这不仅仅是因为那十里飘香的陈年女儿红,老板娘更是美艳动人,人称丽娘,那一抹红曾使多少人魂牵梦绕。
平日里,这个时辰定是客噪酒喧,宾朋满座,不知为何这几日不见新的客人来,依然是那几位。莫非是镇子上出了事戒严了?阿贵拨弄着算盘,计较着连连几日都没有多的银子进账,着实有些蹊跷。抬眼,老板娘依旧一身红衣,翩翩而来,虽是徐娘半老,却是风华不减当年。
老板娘将酒端到桌前,手腕轻巧一翻,黑釉的酒瓶便稳稳落到桌上,深红的漆盘凭空飞出,恰恰回到了柜台之上。阿贵歆羡地看着自家的老板娘,自来到品香居他从未见过这个女人有过任何难过的时候,她的笑就像一副面具,美得动人心魄。可惜,没有人会想娶她,她是个不洁的女人。
“阿贵,怎么没有看到夕子?这丫头说去汲水,怎么还不回来。”一袭红衣弱柳扶风似地倚着桌,漫不经心说道。
“估计快回来了吧。”阿贵撇了眼门外,残阳暮落,将远处的沙子染出一大片起伏连绵的血色。
“回来看我怎么收拾她。”丽娘敲着手指,殷红的蔻丹晃得人眼花。这几日,柳三公子也不来店里了,往日里尽是瞅着夕子不放。本想着是个实诚人,或许可以托付,“呸!男人就没个好东西。”
阿贵附上身前,告诉丽娘他的疑惑:近日里帐都是一样,客人也是那几个,总的账目却不见增长。
老板娘难得变了脸。阿贵一见,心里凉了一截,风里来雨里去的丽娘,何曾有这样惊愕的时候。
(二)夕子
盘龙镇里的人都知道夕子是丽娘的女儿,二八年华,出落得楚楚动人。可是人们都知道,丽娘是不爱这个孩子的,自她出生就带给她耻辱,让她时时刻刻想起那个负心人。起初,还有人在丽娘打骂夕子的时候劝说,慢慢地都习惯了。
夕子总是穿着一身素衣,在店里打杂,端茶送水,眼神怯怯的,像一只小白兔。她是在傍晚出生的,丽娘疼了一天一夜终于生下她,泪眼迷离中,瞥见夕阳极美,美得艳,美得热烈,就取名叫夕子。
每日清晨夕子都会去村口那口井汲水,这是镇上唯一的水源。依井而生的,是一棵老梨树,一夜之间吐出簇簇雪白的花瓣来。
夕子是在井畔遇见李生的,温文尔雅的白衫书生朝她莞尔一笑,她的心慌乱得犹如跌进了井里的月亮。
饮完后,夕子有些局促,指了满满的一桶水。“这里还有很多,你还需要吗?”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说着便翩然离去。
夕子愣愣地回味,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话本里说过,她懂。一抹嫣红浮上脸颊。
“嘿,夕子,你的瓢掉到井里了!”等着汲水的一个人吼了一声。
“哎呀!”夕子一惊,只听噗通一声,井里回荡着水声。
自那以后,夕子总是期盼着汲水的日子,因为总能看到白衣的书生,纵是远远看上一眼,也是好的。
(三)柳三公子
柳三公子祖上曾是乡绅,到了他这一代就渐渐没落起来。他少年时崇尚游侠之风,曾单枪匹马独闯天涯,真真是快意恩仇。有一次,遭仇家追杀,半夜里在沙漠里迷了路,伤口的血流不止,口渴难耐。即将放弃求生意念之时,一双温柔的手将清凉的泉水喂入口中,救了他一命。他伸手,想扯开女子的面纱。
“去,人都要死了,还那么好色。”她打掉他的手。努力睁开眼,见她一身红衣,像火,听口音应该是南方人。
他心里觉得好笑,不过是想记住她的样貌,涌泉相报。一岔气,却被水呛了个实在。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座破庙里,身上的伤口早已包扎妥当,身边留了水壶和一袋干粮。不经意间发现稻草里有一点红影,他挣扎着抓起来,才发现是女人的手绢,火红色色泽,有着西域玫瑰的芬芳。
待他回到家,得知两位兄长早已英年早逝,两老悲痛不已,不久随之而去。接连一段日子柳三公子沉浸在一种悲哀之中,生无可恋。直到他在品香居见到了夕子,一种熟稔浮上心头。
“客官,想要什么酒?”温润的南方口音,怯怯的,让人心生怜意。
“女儿红。”回答的是个五大三粗的莽汉,直勾勾盯着夕子,伸出熊掌就要抓女孩的手,“小妞好俊。”
啪……说时迟那时快,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女孩脸上,一袭红衣横在两人中间,“慢吞吞的,还不去拿酒!”
倒是把莽汉吓了一跳,这身手也太快了,再不敢造次。
柳三公子饶有兴致看着这一幕,这女人,好生厉害。后来才知道,红衣女人是酒坊的老板娘,夕子是她的女儿。
柳三公子渐渐来得多了,酒坊的人也和他熟识,大多数时候,他只是捡了清静的位子小酌,冷眼看着丽娘打骂夕子,特别是她被男客的小恩小惠打动的时候。夕子总是哭哭啼啼,两人虽然一脉相承,性情却迥异。大多数时候,丽娘总是噙着一朵微笑,经久不衰,那是对生命苦难的承认和傲视,如血脉中涌动的活力。
还有一次,一个客人喝醉了,起身便去揽夕子的腰肢,被老板娘泼了一身酒,熟悉的香味缭绕口鼻,柳三公子惊醒,不正是西域玫瑰的芬芳吗?众里寻他千百度,得来全不费功夫。
她定是早知道他是谁,却为何一直装作不认识。也许他不知她的样貌,可是这香味是如何也变不了。
(四)衙门
薛文远在自家院里小饮,看着细碎的梨花如碎玉般从墙外飞入,斑驳地落在青石板上,有些清冷。自从贬谪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他的一腔抱负就付之东流,不是他不思政事,确实是这巴掌大的小镇民生安稳,没有什么大事。
“大人,不好了,出事了!”破门而入的是他的管家,胡子大把了,却冒冒失失的。
“出人命了。”老管家哆嗦着。
“什么!?”薛文远从美人榻上跳起。“反了!更衣,升堂。”
惊堂木一响,堂下跪着的一干人皆是颤抖了一下。堂外还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盘龙镇好久没发生大事了。
“来者何人?”薛文远看着中央一身素服的女子,年纪轻轻,眼中却是云淡风轻。
“民女夕子,是品香居丽娘的女儿。李生是我杀的。”女子平静地交代,声音似千年寒冰,让人倒吸寒气。
“看她柔柔弱弱,居然心那么狠!”
“情债总是要还的,听说这李生不知骗了多少良家少女,活该!”
“肃静!”又一声惊堂木,惊得众人都禁了嘴。
“你还有什么话好说?”薛文远见她可怜,希望这案子有所转机,就这么结案他没有什么成就感。
“民女自知罪孽深重,恳请大人容我见生母一面,磕一记响头,以报生养之恩。”夕子伏身叩拜。
“先押入死牢,择日问斩。”左右衙役将夕子押走。
行刑之日定在四日后,这几日,薛文远派人去请丽娘,却出了怪事,遍寻了整个盘龙镇都没有找到品香居,那么大一个酒坊居然凭空消失了。
薛文远思酌着事有蹊跷,不料更大的事情又来了。
门外又冲入几个人,哭哭啼啼。“大人一定要为我们做主啊!夕子还杀了人!”
薛文远挑眉,这么个小女子有那么大能耐?“都报上来,本官自有论断。”
村头的许老头,赌场的赖王五,杀猪匠张大力,算命的赛神仙……看着师爷记下的名字,一连十几号人,薛文远有些头疼,提出夕子再次审问。
“夕子,你还不从实招来?!”薛文远大怒。
“民女冤枉,我杀了李生,是因为他始乱终弃,负心薄幸,其他人,我实在不知道呀。”
“给我查,狠狠地查!”
“是!”
(五)诡事
“师爷,你怎么看?”薛文远揉着太阳穴,在屋里踱步,这个案子是他生平从未遇到的棘手。
张捕头通过连日追查,得到一些蛛丝马迹。这些消失的人,有一个特点。
“他们都是品香居的常客,而丽娘是品香居的老板娘,也是夕子的生母。”师爷捋着胡子,缓缓道来。
“素闻丽娘刚烈,难道是想要挟本官放了夕子吗?”薛文远沉吟。
“我看未必,如今连酒坊也消失不见了,若是想要挟,总会派人来传话。此事实在蹊跷。难道说,是鬼神作怪……”
“我薛某人行走世间数十载,从不信鬼神之说。”
正在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门啪的一声开了,五大三粗的张捕头气势汹汹地大步跨过门槛。
“老爷,我在品香居原来的地址蹲守三天三夜,终于发现了可疑之人。”说到后面,张捕头刻意压低了声音。
(六)瓮中捉鳖
暮色渐沉,官府的人皆是一身黑衣,隐于墙头,薛文远出门之时特意加派了人手以防劫狱。
刚过子时,一盏青烟的油灯便从转角处凸现出来,执灯的人身长玉立,着一身青色长衫,双手护住手里的灯,口中念念有词,奇怪的是那盏灯,不同于寻常人家的照明灯,是由八面琉璃做罩,表面是青铜的护壳,勾勒出八个八卦图案,灯光不是金黄,而是幽幽的蓝色,映衬出人的脸,面无血色,煞是可怖。他的步伐奇怪,像是在画什么图案,醉酒般左右摇晃,但是每一步又是稳健得很,丝毫不错。
薛文远背后起了涔涔汗意,深黑的夜幕中仿佛一双双冰冷的眼光瞧着他,成败就此一役。一步两步,好,就是现在,猎物入网了。“收!”
漫天的网从天而降,将貌似疯癫的人纳入掌中,令人奇怪的是,猎物没有反抗,而是拼命护住那盏奇怪的灯。
数十支火把照得四下恍若白天,师爷上前,撇开掌灯人额前散落的头发,一张俊秀的脸凸显出来。“柳三公子怎么是你?”
“师爷,是我。”柳三公子淡淡地说,眼中黯然。
“到底怎么回事?”薛文远止不住的惊奇,这柳三公子是个无事闲人,怎么和这个案子牵连上。
“大人,在下所做并未伤人性命,只是,夕子出事,我深怕丽娘承受不起,所以向一个世外高人借了这盏锁魂灯,将酒坊锁在夕子离开那一天。”柳三公子低头,“在下对丽娘,爱慕已久。”
众人唏嘘不已,丽娘性子刚烈,追债能在沙漠里跑上几十里,没一个男人敢惹。偏偏他喜欢。丽娘素来不待见夕子,怎么会伤心。
“如今,你想怎样,那些消失的乡亲们,难道也是因为这盏灯?”薛文远惊异。
“正是。”柳三公子突然跪下,“恳请大人让我先见丽娘,之后的事情任大人处置。”
薛文远沉吟一下,“好吧。”
(七)尾声
柳三公子将手中的八卦灯拿出来,一口气吹熄。袅袅的青烟升起,逃逸似的在眼前蔓延开来,渐渐地,在众人惊恐的眼眸中,酒坊一点点显现出尖顶、斗角、青瓦、灯笼,酒客们觥筹交错的喧闹声如洪水般扑面而来。
薛文远等众人屏住呼吸隐藏于酒坊的窗下,密切注视着里面发生的一切。
柳三公子甩开袖子,整理好衣袍,云淡风轻地跨门而入,捡了清静的座位落下。
阿秀立马招呼,“柳三公子好些日子没来了,今儿喝什么酒呢?”
“西域玫瑰添香的陈年女儿红。”柳三公子揣出所有的银两。
见他难得的大气,阿秀飞快地去取酒。
好酒入喉,唇齿留香。几盅下去,柳三公子扶头,见丽娘带着惯有的笑意,如一朵西天的红云,旖旎而来。这样美的笑,怕是以后就见不到了。
“柳三公子,可是今儿遇见了什么事情,这样作践自己,醉了你不可惜,可惜了我的好酒。”丽娘掩口而笑,和风摆柳一般落座。
“丽娘,你的笑总是这样美,这世上可曾有你不能放下的?”
“不曾。”丽娘警惕地瞥了醉人一眼,这人不是一直心仪夕子吗。
“丽娘的软肋是夕子。我早就知道了,你泼了张屠头一身酒,我就知道。”柳三公子没有理会丽娘突然的沉默,“无法想象,丽娘你如果没有夕子怎么活。”
“夕子怎么了?”丽娘突然伸手抓住了柳三公子的衣袖。
“可知道,丽娘的笑是我心里的一团火。以后由我照顾丽娘可好?”柳三公子从怀里掏出一张手帕,火红的颜色几乎灼伤人的眼。阿秀立马认出那不是老板娘掉的那一块嘛?
门外突然出现了十多个人,薛文远提高音调,“让我来告诉你,夕子杀人了,明日问斩!”
丽娘身下一软,幸好被人稳稳接住。两行泪落下来。
“大人,消失的人一个不少,全在这里。”师爷附耳说道。
“把丽娘和柳三公子带回府衙!”薛文远挥袖。
大牢里,夕子恭恭敬敬地磕了响头,情多误人,娘是这样,她又何尝不是。
“临行,女儿才知娘用心良苦,三公子是好人,值得托付。”夕子似是一夜长大。
将两人的手放在一起,夕子再恭敬地磕了头。丽娘早已泣不成声。
“夕子,你放心,我对丽娘,若非死别,绝不生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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