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这些都是假的,但世上有不少更加令人悲伤的真事,旁人有很多,自己也有不少。”
——查良镛《月云》
我没有资格写金庸。
在他离开的当晚,他的事迹和悼文又刷新了媒体出稿的记录,仿佛夜空中凭空多了许多花火,转瞬即逝。
一个熟读金庸的朋友告诉我,世间没有哪一刻的花火,抵得过《神雕侠侣》中,杨过给郭襄的十六岁献礼了。
“西山一窟鬼各放一个烟花,组起来是‘恭祝郭二姑娘多福多寿’十个大字。十字颜色各不相同,华丽繁富,妙丽无方,高悬半空,良久方散。群豪欢呼喝彩。”
今天,我想说的,就是这个朋友的故事。金庸去世的消息也是他告诉我的。
算上今天,我们在Soul上已经认识了103天,我们没有见过面,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到了5个字母。他说他很久以前,就想做一个武侠小说家。
最早看武侠是小学吧,他说,那时候县城有一家租书店,一本书一天两毛的租金,他常去看漫画。
正当他心满意足地合上一卷《龙珠》时,他听到了旁边一对中学情侣的争吵,女生说:“你这样一直看漫画是长不大的。”
于是,为了长大,他看起了另外一排书架上的武侠。
起初是看武侠杂志。因为生存艰难,这些杂志的封底都会卖广告,多是一些夜间撩骚、激情电话、语音点播,每一个广告栏都有一个穿着暴露的小姐姐代言,不啻于后来线上的“澳门皇家大赌场”,看得人心惊肉跳。
记忆最深的是下雨,他打着伞走回家,手里是新借的一期武侠。
他远远就见到他妈妈在小区门口等他,把杂志收在起来已经来不及了,他急中生智,跳起了“雨中曲”,一个转身,脸一红,把这份有小黄书嫌疑的杂志,丢进了垃圾桶。
后来,为了安全起见,他看起了金庸。他说,金庸小说的开本大小,很容易藏在语文书的封皮里边。
他觉得这样做很酷。因为他看美国黑帮电影,那些西装革履的疤面煞星,都喜欢把枪藏在挖空的圣经里。
在青春期,凡是对他说不允许的,都是假想敌。
不许看的武侠小说,他看了。
不许谈的恋爱,他谈了。
不许抽的烟,他抽了。
不许打的架,他也打了。
他的成绩各科飘红,唯有语文尚可,老师说他作文里的故事,编得还不错。
小说看多了,他就想写,把周围朋友都改头换面,写进他的故事里面。
他说,现在很多朋友都没了联系,不过,只要看以前写的武侠小说,单是一个英雄救美的老套开头,就能让他回忆起很多很多事。
那些小说,就像诗。
他的父亲有一次,趁他不在,翻开他的抽屉,在每一个贴着“生人勿进”的笔记本上,检阅他的思想。
他回到家中,和父亲吵了一架。以至于有一个月的时间,他和父亲都用贴在冰箱上的便签纸聊天。
这一个月,让他最气愤的,不是父亲翻他的东西,而是在他的笔记本里擅自用钢笔,像金圣叹给水浒做批注,说他写得不好,别在武侠小说上浪费工夫了。
也许是为了赌气,他在高考前,投稿给了那个依然在卖“深夜陪聊”广告的武侠杂志,很快就登了一篇,稿费不多。
那是他人生中的第一笔钱,他请了小说里出现的几个朋友吃了顿饭。
那年高考,他理所应当地落榜了。
他继续留在高中复读,随着这些朋友一个个离开,他也不再写了。他曾经答应给杂志编辑写的武侠,也没有动笔。
这让他想起了《飞狐外传》里程灵素对胡斐说的话:
“从今以后,可别太轻易答应人家。世上有许多事情,口中虽然答应了,却是无法办到的呢。”
他说金庸笔下那么多女孩子,他最喜欢程灵素。我问他为什么?他说,程灵素不好看,聪明,求不得,像这片茫茫宇宙中的你和我。
他告诫我,以后也别轻易祝人长命百岁啊,他念初中的时候,还不知道金庸已经辞去了浙大的职位,他就傻傻地写了一份信去。
结束语本来是“此致敬礼”,可他想写得特别一点,就祝他“长命百岁”,结果金庸也只活到了94岁。
大学四年过得浑浑噩噩,他想重新写一篇武侠小说,结果写好了,问那个编辑,才知道她已经转岗了,不在那份杂志了。
不过,幸运的是,毕业这年,他用这篇未曾发表的小说,进了国内一家游戏公司,专门写一些武侠背景的剧本和故事。
他父亲觉得不是个事,写武侠怎么能写一辈子?
事实证明,这确实不是一个事儿。项目黄了,他必须转岗,或者离职。
再后来,他成了自由撰稿人,只要是来钱的,什么都写,财经、地产、美食、情感……就是没有再写过武侠小说。
他告诉我,金庸去世这天,他写到了“叫花鸡”,突然想起《射雕英雄传》里,黄蓉给洪七公做叫花鸡的那一段,怎么也写不下去了。
昨晚,他给父亲打了个电话,听到他妈说,你爸刚才给你整理书柜,从这边动到那边,一句话也没有说。
原来,父亲年轻的时候,也写过武侠小说。
他对我说,看了许多别人写金庸的文章,都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他说,那时候,金庸从浙江到重庆,再从重庆回杭州,杭州到上海,上海到香港……天下之大,皆可去得。
不像他,这几年困在杭州,就像困了一辈子。
我说他才二十多岁,怎么给我的感觉,行将朽木?
他问我有没有看过旧版的《倚天屠龙记》,第一百一十二回:
“张三丰瞧着郭襄的遗书,眼前似乎又看到了那个明慧潇洒的少女,可是,那是一百年前的事了。”
他现在再看到“金庸”两个字,也感觉越来越像是一百年前的事了。
在一个速朽的年代,人们的告别通常很快,无论纪念和遗忘,都很快。
我问他,以后还会写武侠小说吗?
我问他是什么样的?
他说,金庸骗了许多人,他写了许多“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童话,可能他相信这个,也试着去这么做了。
不过这样的金庸太遥远,像新闻里的正面符号。他更喜欢那个跳出金庸身份的查良镛。
就是这个查良镛,在十八年前的一篇文章里说:
“金庸的小说写得并不好。不过他总是觉得,不应当欺压弱小,使得人家没有反抗能力而忍受极大的痛苦,所以他写武侠小说。他正在写的时候,以后重读自己作品的时候,常常为书中人物的不幸而流泪……他知道这些都是假的,但世上有不少更加令人悲伤的真事,旁人有很多,自己也有不少。”
金庸说:“我这辈子和太多的人交往,有太多的秘密,也不方便公开。”
这样的金庸,比任何时候更接近“侠”这个字,
因为“侠”从字形上看,明明是我们,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行走在夹缝之中啊。
我问他,金庸小说里有这样的人吗?
他说,有吧,有很多。
今天Soul上推了一个测试,他测了一下,是令狐冲。
不过,他说只是半部令狐冲。
毕竟,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都不会有那么英雄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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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戏我的就不用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