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27日,一家人深夜11点30分从家里出发,送女儿到固原火车站,然后由她一人坐车去南京。
心里本来就像被塞了什么异物般不舒服,加上这样的路况让人愈加嘀咕。昨天的降雪不少虽融去一些可还余下了很多,每个十字路口等绿灯的地方都被先前的车甩下了不少冰碴,抛撒成大大小小的圆堆,杠得车胎“嘣嘣”做响;出了城好些,似乎雪下得敷衍点,凡是白天太阳眯过的地方基本都是畅通的,更有无数的性急的车辆经过,碾出一对黝黑的辙道曲曲折折伸向远方,时断时续、齿锯状的图案缩扩互现,只有在个别的阴角处或冰或雪阴森森地伏着,静静地露出叵测的面容。忽然记起一个笑话,说是一只蚂蚁躲在路边,伸出一条腿想要绊路过的大象一个趔趄...
得防着蚂蚁,我开得很慢,60公里的路用了2个小时又10分钟,这样的耗时几乎时平时无雪状态下两倍。老早就担心偏城梁上会有问题,谁知到了那里才发现过虑了,势利的雪花似乎也去眷恋城市的繁华了,不愿投身在这不毛的荒郊野外,薄薄的些许也都藏身在风儿摸不到的沟壑间。
女儿有些着急了,十指惯性地抠头说我开得太慢,我故意开得更慢,佯装愠怒地扭头看她,女儿似乎是吐了下舌头,合拢十指,改了个梳头的姿势,双手离开了脑袋。她哪里知道,我已是后悔出来的太早了,谨慎是一个良好的习惯,但多时都是多余的。冰雪的警戒解除,也卸掉了稍早前的担心,同时还捎带忽略了虔诚的祈祷,人其实是最善变的。火车是28日凌晨3点零6分的,它只可能迟到不会早到的,这样推算我们得在候车室待上将近一个半小时,而这些难熬的时间本可以压缩的,不像在火车行进时难以避免。我不愿意在那个地方消耗时间,候车、坐车是一种别样的煎熬,我体会过的,特别是长途。
年轻如女儿这般大时的记忆细节早已被抹得近乎苍白了,况且本来就缺乏类似刻骨的经历,但有的是崭新的。
去年9月份女儿刚入学时我亲自送到南京,因故没有买到卧铺票,二十多个小时连续不断的行进颠簸至今想起来还令人心有余悸。三分之一的路程不到就消耗尽了视觉对于未知景像的渴望;二分之一不到就变作对神灵的祈求;三分之二时是对时运的诅咒;再后来就只有绝望和痛苦的煎熬了,待下了火车,感觉腿都不是自己的了!女儿起初像只出笼的小鸟叽叽喳喳、慢慢地变得安静、开始躁动不安、来回走动、后来索性闭合双目,将头靠在我的肩膀上,一会儿翘起双腿,一会儿又毫无斯文地双脚搭到对面的座椅...等到下车时都懒得说话了,只有“嗯、嗯”的应答。我知道因为年龄的关系自己已经开始脆弱,但不如说这样的历程需要每个人的格外坚强似乎更准确一些。那一刻心里很动摇,有些后悔,也许女儿一句话抑或一个暗示我就可能带她回家,她那么瘦弱年轻直搓得我心酸酸的!我无力承受。等到体力恢复点以后我提醒女儿说这样的苦难你得至少经历四年啊,她体察到了我的担心,大声地告诉我没什么,自己感觉还行,是因为我在她才有依赖,我笑她太健忘。她在安慰我,也在安慰自己,但她的选择是对的,人生路很长,脚下的泡只能自己去磨,自己去挑!去吧,我没办法!
女儿出生时实在太过孱弱,过于娇小,好几次我将她放在手掌里,惊叹生命的奇幻!她头枕指尖,小脚才刚刚没过掌底搭在腕间,周身皱纹,白色的茸毛糊着面容,实在很丑,还懒,懒到不愿睁眼,只在吃奶时才漫不经心地眯眯,又毫无目的,吃饱了马上闭上,好像很吃亏的样子。
春夏之际粮食拔节时晚上你贴近它就能聆听到“噶嘣嘣”的脆响,感受到生命的膨胀;那段日子孩子也一样,一天一个变化,每一次睡醒后总会给你增加新的课“节目”,努嘴、挤眼,傻笑。脸上的茸毛逐渐褪去,露出晰红的皮肤,煞是怜人;知道了哭、并学会了利用;喜欢被人抱起的感觉,放下就哭,抱起来就停;有人摸脸就笑,一双迷人的酒窝。
三岁那年她就知道把半桶茶叶灌入暖水瓶,然后把枸杞一个个吞进肚子,害得小脸蛋通红了好几天,吓得人心颤!
五岁那年和弟弟一起点燃了自家草垛,事儿完了问我那红色的大汽车肚子里面怎么有那么多水?唬她,知道自己错了,“嘿嘿”地抠脑袋,帮她取下来,声音一大,双手又举了起来...
教她算术,碗里搁了八粒葡萄干,让她点清楚了,然后取出三个给她看,一张嘴我给吃了,问她剩几个?女儿睁大眼睛望着我,认真地去数。“五个”说完抓两个塞嘴里了!逗她,忙追问剩几个,她数了不敢说,双手抱着脑袋抠。
上了小学又添了新的毛病,思考问题时要么咬着笔杆,要么用笔用手在头皮上勾划,像是要从里面取出答案,到了高中更发展到有时用巴掌不断地拍打脑袋,像拍打桌面一样。
一路走来,女儿说自己是头“笨”鸟,总是飞不到前面。我劝她别拍脑袋了,鸟儿有时难免会飞到后面的,你努力飞过就好了,很满意你的表现,换回她的傻笑。
高考成绩不理想,没有进入二本线,只差几分。我说这是塞翁失马,选个理想的专科也许最好,想到她时不时拍脑袋抠得头屑乱飞的情境我心痛,总算以后可以歇歇了。女儿说对不起,其实这个成绩已经超水平发挥了,说着说着不知怎么就说到残障教育了,
“老爸,我要去学特殊教育,学手语,学盲文,学心理康复,南京有所学校,是咱们国内最专业的!”
发现女儿的态度很坚决,显然早就做好了准备,倒是让我有些茫然了!是个很高尚的行道,而且就业前景应该还行吧,只是整天和这样的人打交道...女儿继续开导我,
“毛头”我是知道的,父母是南方人,说话十句里能猜明白一两句,孩子看着眉清目秀,可脑袋就是不清醒,十以内的算术也搞不明白。一年四季鼻涕不干,不停地吸,不断地流,不管多小的人到他面前举起胳膊就会吓得他双手抱头,弓下身子!常有坏小子威胁他叫人家“爸!”他只能服从,人家让他叫两声,不明白,抠头,逼急了诺诺嗫嗫地说“两声爸”。好在几年前一天中午不知怎么就自己走到臭水沟里去了,那里淤泥很深,等到找来家人施救时早就沉入水中了,那是我见过的一次特殊的大家都少有悲伤的死亡。
女儿很小时“毛头”带给过她新奇,也可说是刺激吧,我认可了女儿的想法。
到了车站才发现居然不让送站的人进入候车室!入口处左右各站立一个表情不变、应该是武警战士吧,再靠里面才坐着车站工作人员,战士看起来和我儿子差不多大小,有些奶声奶气的,一听都是南方人。他们让我们准备好身份证和车票,我指了指女儿,说是来送她上车的,他摇摇头,说送站的人不能进去!语气冰冷到有机器的金属声。
“哎,以前不是能进去吗?在里面买站台票?”
“现在不行,春运期间,人太多!”
这次连冰冷金属声也没有了。
女儿的两个同伴也陆续来了,随即结伴进入,几个家庭送行的人只能隔着栅栏胡乱地向她们挥挥手!女儿个头又小,很快地湮没在人流中找不到了!她的头发也长了,就在几个小时前说是想出去剪一剪,不料溜达了一个多小时又回来了,说是人太多,去了学校再说吧!
忽然女儿转回来了!隔着栅栏大声地喊:
“老爸回去吧!忘了给你说再见了!到了我给你电话!”
人群挤了一下,一晃,又看不到她了。
这会儿感觉到天气生冷了,尤其在幽静的子夜时节。回吧,在这里更容易心生惆怅,想她一生可能会经历的辛酸,相较下来,这一双轨道上的苦难实在算不得什么,可能是我过于臆测了!人生,从某种角度来说,其实就是一个自找苦吃的过程.她现在走的路,比如这双轨道,可见,可知,可预测,但是以后呢,有更多的路是鲁迅先生说过的那种,那才更加未知难测呢。不敢想像了,突然感到,自己实在是不宜当父亲,因为难以承受自己纷飞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