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Loika
光脑行动
一
“······个人光脑的使用，是全社会的一大进步。而在我们光脑行动小组的不断努力下，发保法不仅在数年前就通过了提案，并且在十几年的推行中不断完善，不断进步······”
林叶猫着腰从报告厅后门进来。“滴”的一声，他的光脑显示打卡成功。
林叶心里耶了一声。
这是今年他打卡的第十五次发保法讲座了。
“嘿，在这儿呢。”徐行在最后一排冲他招手。
台上黑西装的女人讲的抑扬顿挫：“······这是一个伟大的时代，这是一个崭新的时代······政府对未成年人，始终抱有最高的期望······”
徐行撇了撇嘴，对林叶做口型：“和上一场一模一样。”
“发保法，即未成年人发展保护法，是这个时代最温情的一部法律······即人人为此法受益。作为未成年人，我为自己在这样的法律环境下长大而感到骄傲······”
林叶一边写，一边小声念了出来。他右手腕上的光脑屏幕亮着，微微闪着绿色的光。
二
夜色将至，巨大的光幕将广场四周照的亮如白昼。机械的女声在白茫茫的颗粒子中一遍遍回响：“加入光脑行动，致力推行发保法······这是我们的时代······”
立体的光脑在光幕上旋转跳跃，伴随着失真的孩子笑声。林叶打了个寒颤，低头匆匆地走过了。
推开小酒馆的门，迎面撞过来个满身酒气的醉汉。林叶一边躲避一边嘴里说着抱歉。喝醉的人哪有什么理智可言，拎着酒瓶就要上。林叶心里叹气，把光脑打开往他脸上一凑，绿幽幽的未成年人四个大字立马把人给定住了。
林叶的光脑一亮，酒馆老板一溜小跑过来，苦着脸说：“哎呦我的祖宗啊，未成年人这、这不能喝酒啊！违禁记录多了，我这小店的光脑信用等级下降了，我自己就得进去了！”
“我找人，不喝酒。”林叶指了指角落里窝着的徐行，“喏，他昨天刚成年。”
徐行显然是喝大了。
桌上摆了一排空瓶子。徐行抓起酒馆老板送来的酒精测试仪，“滴”的一声，林叶探头看了一眼，好嘛，胡话连篇级。
徐行努力眯着眼看清了林叶，大着舌头招呼他坐下：“终于成年、成年了！”
“自从那什么发保法出来了，老子什么事儿都没有，就忍不了不能喝酒。林、林叶，当小孩的感觉爽吧？”
“干啥都行，杀人放火都行，就他妈不能乱讲话······”
徐行的光脑闪了一下。
林叶提醒他：“刚成年，三级违禁词不能多说。”
徐行仰头干了这瓶酒，说：“去他妈的，老子骂它它还能咬我吗？”
“好啊，成年了，发保法不管用了。可还是他妈的不能乱、乱说话。行，老子喝酒，老子喝到神志不清，他妈的管我说的是酒话还是疯话？”
光脑显示，新历十二月五日，徐行，十八岁零一天公民，今日无罪。
最后是林叶把徐行扛回宿舍的。
为了保护未成年人的身心健康，避免受到社会言论的污染和误导，发保法上严格规定了成年人的言论权限，设置了多达一万三千个的违禁词。个人光脑的绑定中，有一项重要功能，就是管理与约束个人言论。每个人在何时何地说了什么，都被光脑记录下来，并且在二十四小时内反馈整理。一旦违禁言论过多，光脑信用等级就会下降。下降到红色警报时，光脑行动小组执法队就会派人来拘捕。
凡是以传播危害社会言论罪名被逮捕的成年人，林叶没见过一个能回来的。
酒是发保法的一个小空子。
这一点也不知道是谁最先发现的。越来越多的人证实了，人喝醉时，光脑对言论的记录会出现偏差，多说几个违禁词也没有什么关系。
街上的酒馆酒吧越来越多了，酒的产业指数逐年增长，快要超过食品产业成为国民经济支柱。除此之外，还衍生了一些小物件，比如酒精测试仪的成功推广。厂家贴心地把酒精测试仪的刻度换成了等级，从轻到重五个等级，代表着你能说多少个违禁词。级别到达神志不清级，测试仪就会报警，把人送到医院去——医院里喝酒喝到猝死的案例也在大量增长。
而未成年人不能饮酒，是发保法上明确规定的条令。
林叶遗憾地从床底摸出一瓶啤酒来看了看，又放了回去。
还有三个月，他想。
三
学校后巷发现了一具尸体。
这是林叶到学校听说的。
“死人喽？又不是没见过，大惊小怪。”林叶用胳膊肘拐了拐同宿舍的魏平生。
魏平生比林叶大一岁，是光脑行动小组的预备成员。
“死的是个未成年人。”魏平生一边拿课本一边说。他黑色的眼珠转了转，落在林叶身上，“可怕吧，发保法施行这么多年，居然还有人敢杀害未成年人。”
“啥——未成年人？”
林叶被魏平生的一眼看得发冷，说：“死的是谁？”
“死的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社会上居然有这样的败类，杀害未成年人。”
魏平生收拾好东西站起来，说：“这几天我不来上课了，要去帮忙查这个无耻的杀人犯。”
“可是······”林叶张了张口，说：“死的是谁啊？”
魏平生说：“这不重要。”
魏平生头也不回地走了。
学校附近发生了未成年人被害事件，上级领导高度重视，认为是发保法落实的不严谨、力度不够大造成的。警车日夜在学校周围徘徊巡逻，学校里人心惶惶。发保法的讲座次数骤然增加，林叶不得已一遍又一遍地往报告厅跑，认认真真地对着光脑朗读自己的思想汇报。
最后被抓走的是隔壁班的班长老毛。
之所以说是抓走，是因为执法队客客气气地请还未成年的老毛戴上危害人物的监控光脑时，老毛抵死不从，扭着脖子大喊发保法是损害了未成年人的权益，大喊同学们，反抗啊！
老毛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执法人员一棍子电晕在了高高悬挂的“未成年人发展保护法”的红色条幅下。
林叶听见旁边人的窃窃私语：“啊，是他杀了未成年人吗？”
“多可怕啊。”
四
“绝对不可能是老毛杀的人。”
徐行喷着酒气说。他喝的眼睛都发红了。
魏平生皱着眉头看着酒馆里七零八落的醉汉，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说：“光脑是不会出错的。老毛说过，既然发保法规定未成年人杀人不犯法，他偏要去杀个未成年人试一试，看看到底发保法会怎么判。”
“光脑，狗‘嗝——’光脑。”一个长长的酒嗝藏住了徐行今天不知道第多少个违禁词。
徐行红着眼睛，红着鼻子，红着脸，他的痛心疾首看起来也滑稽可笑了。
“魏平生，你他妈厉害······”
林叶看见徐行的光脑又闪了，他赶紧又给徐行倒酒。
“你是那什么预备组员——你从来不喝酒，就没有什么话想说？”
魏平生说：“我是没有什么话说。”
“你没有话说？你怎么能没有话说！”徐行瞪着眼睛：“你没有读过树人的书吗？我们成年了，我们是青年人······什么狗屁发保法，那是保护吗？我们为什么不反······”
徐行的光脑闪的连成一片，林叶眼疾手快地捂住徐行的嘴。
徐行的光脑已经变成黄色了。
魏平生走之前说：“老毛的罪名是危害社会言论安全，这个罪名要比杀害一个未成年人大多了。”
他意味深长地说：“如果他不说那几句话，或许被抓走的不会是他。”
魏平生没有说话。
林叶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
谁被杀了不重要，谁杀了人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谁会危害这个社会的言论安全。
光脑所设定的言论安全。
五
徐行做了一件十几年来没有人做过的大事。
他切断了巨型光幕的电源，站在数十万人流量的广场上一条一条宣读发保法，之后当众撕毁了大街小巷随处可见的一份纸质发保法，开始痛斥个人光脑和发保法对个人权益的迫害。
最先被发动起来的是未成年人，他们组成游行队伍穿过大街小巷，高呼标语：“我们要求言论自由！”
“解除个人光脑的绑定，我们不要监视！”
小小的一撮队伍，看热闹的人倒是聚了里三层外三层。大街上举着酒瓶的醉汉一抓一大把，此时不知为何都没了酒后的豪情，在人堆里远远望着。
不到一个小时，光脑行动小组的执法队赶来了。
未成年人的队伍被驱散，徐行因为危害社会安全被强制逮捕。
被逮捕前徐行还在用力往外散发着纸质传单。林叶捡到一张，上面写着“权利”两个大字。
巨型光幕重新亮起来，白茫茫的一片。
机械的女声断断续续：“这是······我们的时代······”
林叶被带走问话。
小房间里坐着两个女人。其中一个穿黑西装，看了一眼林叶的光脑说：“哦，是个未成年。”
另外一个人面无表情地问他：“你和徐行是同学，也是舍友。徐行是社会的危害人物，我们查看了他的光脑记录。最近他发言的违禁词数量明显增多，最高达到一天三百七十三次。这个数据非常可怕，你作为被发保法保护的未成年，有没有听到他说过什么奇怪的话？”
林叶麻木地摇头。
黑西装的女人也摇了摇头。
“我有时候真是搞不懂这些人了。上次发生这样的暴动，据说是十几年前？”
另一个人说：“是，一场虐待未成年的事件，由于言论难以控制，造成了全城恐慌。为首的言论传播者被制裁，后来才有了我们光脑小组来维护言论安全嘛。”
“又发生这样的事，发保法又要进一步修改了。”
女人嗤笑着对林叶说：“未成年，感谢发保法吧！没有发保法的保护，人人都不用对自己说过的话负责，你们未成年人被这样的言论污染，早晚是会变成他们一样危害社会的人的！”
六
魏平生找过林叶一次。
“今年被捕的成年人中，刚刚成年的学生是往年的十二倍。”
“上次参加游行的未成年人，光脑等级全部被降成了黄色，有的人因为平常违禁词说的太多，刚成年就被逮捕了。”
林叶还有四天过十八岁生日。一个月前他还在盼望这一天。
就像徐行曾经说过的，过了这一天，他就能合法饮酒，大着胆子说出一些不合法的话了。
就好像终于能睁开眼看看这个社会一样。
“你们抓的人数太多了，学校都空了。”林叶麻木地说。他想起不久前被问话时，问话的女人死气沉沉的模样，他觉得自己也快成那样了。
光脑信用等级一直在下降。
“是你们的话太多了。”
魏平生只这样说。
他看起来平静的过分，“光脑行动的宗旨是维护社会和平与安定。未成年人本来是社会的希望，却被一些成年人刻意诱导，做出过激的事。”
魏平生露出讥诮的笑容。
“徐行也是危害人物之一。”
“未成年人真的在被保护吗？成年之前杀人都不犯法，只要不参与社会言论，做什么都行。就像活在伊甸园里。成年之后，还不是不能说些想说的话？发保法不过是借着保护未成年人的借口，来统治社会的言论。”
“我始终认为依靠喝醉到神志不清来说几个违禁词的人，都是没用又懦弱的人。反抗又不敢，只能在夹缝中苟且偷生，求一个自我安慰。”
魏平生头一次这样尖锐的说话，他意识到自己这句话的用词时，抬起手看了看自己的光脑。
“你的光脑也闪了很久了。”他提醒林叶说。
“被带走的人，都在哪里？”
“我不能告诉你。”魏平生看着林叶的光脑，露出一个笑容：“你说了这么多，很快会知道的。”
七
林叶坐在只有几个人的教室里，没有人说话。
也没有人喝酒，政府修改了法令，酒精已经不再是乱说话的借口。酒吧老板的生意惨淡，却一直没有关门。
今天是林叶的十八岁生日。
发保法有一段关于成人日的阐述：
“自今日起，你被赋予一项权利，你将合理地运用它，从未成年人保护法的壳子中跳出来，真正站到社会里。你将言论自由，你将拥有选择的权利，你将树立独立的人格——一切都在法律范畴之内，这就是你的公民权。
你将被授予与权利相对应的义务，这项义务要求你，严格遵守法律，遵从内心的道义，在社会中成为一个有用的人，不危害社会，像过去别人保护你一样，保护其他的未成年人，这就是你的公民义务。
当然，你被允许饮酒。”
林叶曾经因为这段话而满怀期待自己的成人日。他并非是为了喝几口酒，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话让自己心里痛快。在过去十八年里，他并没有这个机会去体验这上面所说的，公民权利和义务。
现在林叶好像明白了。
这不过是一段话。
成人日也不过是某一天。
林叶拿出了床底下的啤酒，喝光了。
······
林叶知道是为什么。
林叶，十八岁零一天公民，今日有罪。
图片作者：Loika
图片来源：http://huaban.com/pins/9042647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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