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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日子的林姥
日期:2017-12-29 作者:闫红 来源:读者 阅读:

过日子的林姥

  过日子的林姥

  听到林姥去世的消息,我有点惆怅,这个最会过日子的人,抛下她的日子,离开了。

  说她会过日子,不是指通常的精打细算,而是一种技术艺术的混合,一种螺蛳壳里做道场般的精益求精。说得再世俗一点吧,她能用五百块钱,过出五千块钱的生活。这对总是恰恰相反的我,有着巨大的吸引力。

  少年时候,几乎每一个寒暑假,我都要到林姥家住几天。她是个淡淡的人,但对我还好,主要体现在,我在那里的日子,她总是带我一道去买菜。

  她一路牵着我的手,遇见熟人,就跟人介绍:“这是老大家的丫头。”对方亲切地寒暄几句,尽量做出寻常姿态以掩饰那种不合时宜的心知肚明

  我觉得她挺喜欢把我介绍给别人的,我能感到她淡淡的口气里有着淡淡的得意。

  当时的S县只有一条大街,铺着青石条,露水把它们濡湿,穿着塑料凉鞋走在上面,需要当心一点。路边衙门高高的围墙下,有老汉愁眉苦脸地蹲在那里,篮子里是稀稀落落的几小捆蔬菜,这场景像一个预告——真正的菜市场就在前方。

  那是一条纵深的小巷,两溜菜摊一摆更显得拥挤。天光尚早,还没有多少人来买菜,菜贩子们忙着安营扎寨,如同即将沸腾的水,翻腾得很细碎。

  林姥从第一家开始打招呼,她能喊出每一个菜贩子的姓,再根据对方年龄性别加上合适的后缀。对方大都满面笑容,跟她推荐自家最为新鲜的菜品。有入她眼的,她便拣起,称好,付钱,却并不拿走,而是两手空空地走到下一家。

  肉摊在菜市最里面。肉贩子就像电影里那样满脸横肉,尽管他的摊子前早就围了一大堆人,但他仍然能够老远就冲着林姥喊一声“俺姨”,将一块粉嫩的猪肉,从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堆里递出来。林姥按他的报价把钱递过去,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转身离开。

  归途中,她将刚才买的菜一一放入篮子里,呼应了起初布下的草蛇灰线。我这才明白她刚才为何空手而行,这样做不但更省力,还透出一种松弛的默契、一种排他性的善意、一种天长日久经营出的信任与相知,买菜这件家常事里,瞬时透出人世间的绵绵情致。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出来,又是怎么做到的,却不得不承认,即使在买菜这种小事上,她都比普通妇女显得技高一筹

  除了会买,她还会做。我嗜辣,她就把青椒的内瓤掏出来,填进鲜嫩的地锅豆腐,上锅蒸。雾气丝丝缕缕地溢出,青椒和豆腐不同的鲜香混合到一起,形成新鲜的嗅觉体验。待青椒出盘,稍稍冷却一会儿,一大口咬下去,鲜香辣之外,植物的韧与豆制品的柔,在舌尖形成不同的质感区间,是非常丰富的口舌享受

  她记得每一个人爱吃什么,即使饭桌上没几个菜,也会让你有丰盛之感。

  仅仅是这样,还不足以让我敬仰,厨师也能做出美味佳肴,烹饪不过是她的诸多过日子技能里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让我叹为观止的,是她在收纳整理方面的杰出技能。

  她的家总是窗明几净一尘不染,不算太大的空间,却有宽敞乃至空旷之感。我想应该是两个原因:一是他们家的桌子、柜子、箱子上,都不怎么东西,零碎物件都被收纳到合适的地方;二是,他们家不像大多数人家,会堆积许多弃之不舍的闲置物品。

  他们家的东西,一件就是一件,一用就是很多年。比如那两只人造革的单人沙发,我二十多年前就见它们在那里,普普通通;二十多年过去了,它们仍驻守原处,年年相见,并不见老,倒比别人家那些急吼吼的新家伙,多了一分安详。还有床头那台电视机,十二英寸黑白的,据说比我也年轻不了多少,但由于保养得当,并不显得颓败,就算是在使用时,黑白分明的屏幕,也似有一种故意做旧般的艺术感。

  而那张已经开缝的八仙桌上盖了一层玻璃板,每次我去,都见上面摆了应季水果,春天是枇杷,夏天是葡萄,秋天是石榴和柿子,冬天里中原小城没啥水果了,就摆上一盘洗得干干净净带着缨子的脆萝卜。上青下白红缨子的萝卜,影影绰绰地映在擦出了通透感的玻璃桌面上,真像一幅极富透视感的水彩画。

  还有点心,在一个外漆斑驳但很干净的饼干桶里,她拿给我时说,她去那点心作坊看过了,确定他们家很卫生才买的。她的这种洁癖也给我姥爷带来了小小的困扰,在她的照顾下,姥爷都没法在外面吃饭了,路过饭店厨房时总是皱着眉头。有次坐长途车,中途休息的小店脏得实在没法下脚,他只好买了两个水煮蛋,在路边蹲着剥开吃了。

  但姥爷还是受益更多,比如说,姥爷喜欢吃鱼,林姥和他结婚之后,就在家里备了两口水缸,其中一口永远养着几条随时待命(等待送命)的活鱼;姥爷“好”朋友,经常呼朋唤友,即使在最困难的日子里,林姥也能整出几个下酒菜,任他们喝得东倒西歪也无怨言。

  在亲戚朋友面前,林姥从来都是轻声细语,给足了姥爷面子,不像他的前任——也就是我姥姥那样,动辄河东狮吼。据说姥爷***曾看不惯,对姥姥说:“男人就像秤砣,虽小也压千斤呢,你得给他留点面子。”当晚,姥姥不高兴,将姥爷踹下床,姥爷***听到“咣当”一声,问:“咋了?”姥姥高声答:“秤砣掉地上了。”

  我这样自暴长辈家丑是不是不太好?其实我那脾气暴躁的姥姥刀子嘴、豆腐心,一肚子热心肠。新中国成立前,她经驻村工作队的动员,“参加”了工作,同时,在她的力劝下,姥爷加入了民兵团。新中国成立后,他们作为当地的“革命元老”,步步高升,没几年,一个成为县里的妇女干部,一个当上了公社书记,又生了一女二子,在众人眼中,活得不能再成功了。

  也许就是这春风得意,使得姥姥口无遮拦。她很快被打成“右派”,下放到养猪场养猪。组织上力劝刚刚调入公安局的姥爷离婚,并且很负责任地为他安排了新的婚姻

  几年后,姥姥得以平反,工作还是她的,但男人已经不是她的了。重新恢复神勇的她,不肯善罢甘休,二话不说把县委的牌子砸了,要求“把我的破男人还给我”,申诉未果又跑到北京上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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