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曾小庆是派出所的基层工作人员,命挺苦的。十年前生个孩子得了怪病,在哪儿都医不好,养了几个月,死了。后来又生个孩子,先天残疾,丈夫辞了工作在家照顾孩子,一家人全靠她微薄的工资撑着。
孩子就是他们的天,孩子就是他们的命。
8年前,曾小庆办了个案子,一个农村妇女和情夫偷情,被4岁的女儿看到。据说她丈夫是个劳改释放人员,暴虐成性,女人怕孩子把这事说给丈夫听,竟将孩子丢到一口废弃的井里。孩子命大,在井底呆了两天,被路人所救。
曾小庆气得发抖,恨不得亲手把她送上刑场。
女人说她只是把孩子藏在那儿,准备第二天来领,谁知喝酒喝忘记了。加上孩子也没有受伤,她年纪太小又说不清楚过程,最终女人被判了十二年。
曾小庆去村里看望那个孩子,她叫灵灵,一对大眼睛怯生生的,刚吃过红薯,脸糊得像猫屁股,没人管。
曾小庆这才知道小姑娘的爸爸在外地打工,出事后马上跟她离婚了。孩子爷爷奶奶身体不好,加上本身也不喜欢女孩,不愿意带她,她现在跟孤儿没两样。
曾小庆二话不说给了孩子奶奶三千块钱。过一段时间再去看,孩子还是没有送去幼儿园,爷爷奶奶把钱给小儿子买了摩托车。这次,曾小庆一狠心把灵灵带回家养。
想办领养手续,但孩子父亲和监狱里的母亲都不同意,上头没法批。曾小庆干脆义务养着小姑娘,想着等孩子妈妈改造好了,孩子也读大学了,再还给她。
那女人在监狱表现得好,陆续减刑,8年就出来了。
她第一件事就是找曾小庆。她找到曾小庆家里,灵灵正在给曾小庆的儿子做饭,女人大叫:“好哇,把我闺女当佣人,伺候你残废儿子哪!”
女孩亭亭玉立,衣着整洁,成绩拔尖,亲妈娄有珍统统无视,要马上把孩子带走。
灵灵被娄有珍拖着离开,一路哭天嚎地。
孩子走后,曾小庆和丈夫流了几晚上眼泪。娄有珍一心想抢孩子,孩子的衣服都没有拿走,这么冷的天儿,孩子穿什么啊,她哪儿有钱照顾孩子?
过几天曾小庆去学校打听,灵灵辍学了。
曾小庆赶紧去找娄有珍。娄轻蔑地说:“给她大姨在养。”曾小庆又找灵灵大姨,根本没有这回事儿。娄有珍又说:“她在她姑店里帮工。”曾小庆找到她姑,对方说见都没见过她。
娄有珍还是谎话漫天,还是不负责任,她哪能当妈?曾小庆后悔不迭,把事情汇报给上面,请求立案侦察。也是有私情的成份在里面吧,派出所长让几个男同事协助调查。
2,
娄有珍不承认那八千块钱是卖孩子,她说是远房亲戚让孩子帮养鸡,给了她一点报酬。
这个远房亲戚要往上扯六代才沾上点血缘关系。人家都开始张罗着把灵灵预订给同村的一个光棍,索要彩礼了。
她才十二岁!
曾小庆坐了一天的车,亲自去接她。灵灵一看到小庆,放下手里的劈柴跑过来抱着她哭:“妈——你不要再把我还给谁了好吗,我只有你一个妈。”曾小庆搂着她单薄的肩膀,心都碎了。这个孩子4岁领过来以后,家里严禁出现“井”字,全家不让她看到任何黑洞,看电视时有人在井里打水 ,都马上要关电视。孩子曾在那个黑咕隆咚的地方呆了两天,一个孩子啊,指甲也挠破了,嗓子也喊哑了,四壁都是青苔爬也爬不上去,而且把她推下去的是她亲妈!曾小庆付出了多少心血,才让她走出阴影,现在她亲妈回来了,噩梦又回来了。
曾小庆决定强行把孩子带走。
派出所认为娄有珍有拐卖人口的嫌疑,双方狡辩:灵灵在鸡院干活,连换洗衣服都没有,娄有珍刚出狱没有钱,这是让她给孩子置办生活用品的钱。
娄有珍听说曾小庆又把孩子领回家,宁死不依:“当年就是她把我送进监狱的!八年啊!生不如死的八年!我没找人铲平你的房子已经不错了!你还想抢我闺女?”
拐卖儿童证据不足,娄有珍被关了两天又无罪释放。一出来,她就活泛了,找人写横幅,在派出所门口拉上:“八年冤案何时昭雪!女干警鱼肉百姓!为抢我亲生女儿不择手段!天理何在!”
干警出来轰人,娄有珍满地打滚撒泼,要喝农药自杀。不明真相的群众把派出所围得水泄不通。
派出所长劝曾小庆:“把孩子还给她吧,本身你这么做也是违规的,她这么一闹,你明年三八红旗手的名额也没得了。”
曾小庆哭着把灵灵这些年的相片一张一张摆给领导看:“家里条件不好,我还每年带她去旅游、给她请家教,你看她的笑脸,我哪一点虐待过她?为了她,我连生二胎都放弃了。”
这些大家都知道,但法高于情。
曾小庆的两个女同事气不过,把娄有珍喊进来劝她,问钱能不能解决,如果能解决,全所的人凑钱给她。
“可以!五万!现在就拿来!”
女同事答应下来,娄有珍眼咕噜一转:“五万就想把我打发了?十万!”
所有同事都想揍她。
副所长出来说:“娄有珍,你就是不为你自己想,也为孩子想想,她在小庆家里,身体、前途,哪一点不比在你手里要好?”
“我宁愿她没前途也不能让她去换曾小庆的前途!你们伟大的公安机关多精哪,我坐牢期间无偿替我抚养孩子,每年得这表彰那表彰,还上报纸,我呸!
我要让我闺女知道,谁把她亲妈抓进去的,谁就是我们全家的仇人!”娄有珍歇斯底里地叫着。
3,
所有同事都慷慨解囊,十万块钱凑够了。曾小庆答应娄有珍,在灵灵18岁之后把她还给她,期间娄有珍随时可以来探视。
但娄有珍必须找各种茬把孩子弄走——她担心孩子长大找她报仇,她必须把孩子弄到鸟不生蛋的地方老死不相往来。
没几天,娄有珍又闹到派出所,扬言曾小庆的丈夫性侵她女儿。
原来头天晚上,灵灵便秘,小脸儿涨得通红拉不出来粑粑,开塞露都不顶用。曾小庆用棉花包着挖耳勺帮她抠。夜里娄有珍跑来说没地方睡,要和孩子住一段时间,一来就发现女儿拉的粑粑带血,马上扬言孩子被性侵,要求公安机关查个明白。
小姑娘被带到妇科诊室去检查,所谓性侵都是一派胡言。
从诊室出来,灵灵哭,曾小庆也哭。灵灵虽然年纪小,但被这些天来的事情深深刺激。她知道后妈被亲妈牵制住了,她想和后妈在一起好好生活,太难太难,而且连累了很多好心人。
在娄有珍这一闹之后,灵灵决定自杀。她写了一封遗书,问这个世界为什么这么复杂,自己的亲生母亲为什么这么无耻,如果有来生,能不能直接做曾小庆的女儿啊。
灵灵网购了一百二十片佐匹克隆,第二天晚上就一瓶啤酒喝下去。
早上曾小庆叫灵灵起来上学,一看孩子昏迷不醒,吓得两腿发软,马上和丈夫一起把她送到医院去洗胃。还好她服用的安眠药剂量不大,经抢救捡回来一条命。
孩子从急救室里推出来,曾小庆拽着她软塌塌的手泣不成声:“你叫了我8年妈妈,我就是你的亲妈,妈妈有多坚强,你也得有多坚强。”孩子嘤嘤地哭,她说当年就是娄有珍把她推进井里的,后来亲戚们都逼她闭上嘴巴,加上营救时现场都被破坏了,所以妈妈才被轻判,她好后悔。不是后悔便宜了娄有珍,而是后悔给现在的妈妈带来太多麻烦。所以她在临自杀前,把所有的事情都写进遗书里了。
“反正我是一个不被爱的人,世界上只有你和爸爸爱我,只要能还你们的清白,我的命不算什么。”
曾小庆哭倒在女儿床前。
孩子,不管这个世界怎么无常地对待我们,我们都要站得直直地,保持我们的善良,克制我们的愤怒,能交给法律的,交给法律,不能交给法律的,交给上天。如果命运无法裁决,坚强是我们唯一的选择。
4,
曾小庆以为这事儿一出,娄有珍又要来闹,等了几天,她竟然没来。
一周后另一个派出所的同事打来电话,说娄有珍出事了。她前夫听说娄有珍在公安局这边敲诈了十万块钱,就带着现在的小老婆回来,叫她拿出一半。仨人半夜吵起来,夫妻俩联手把娄有珍砍死了。
“你要不要看现场照片?”同事问。
“不看,我正在吃饭。”
“不看也好,法医都给恶心坏了。”
曾小庆把最后一口饭强塞进嘴里,心里涨得慌。她可以名正言顺地去办领养手续了。但是她没有一丝,没有一丝如释重负和快乐可言。她在把灵灵带回家的第一天,就希望给她一个全新的、明媚的世界,她最终还是没有做到。娄有珍的死,与她有关,她甚至觉得有点对不起娄有珍,也对不起孩子,善与恶的冲突竟然这样惨烈,她自己也迷惘了。
回家后曾小庆把事情告诉丈夫,两人商量了一下,还是决定对灵灵如实相告。
殡仪馆里,灵灵最后一次见到她的亲生母亲。娄有珍支离破碎的脸已经被缝合好,在很厚的粉上又涂了很厚的胭脂,像一个破碎的陈旧的戏子。灵灵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没有哭。
曾小庆抽了一朵花给她:“给你妈妈身边放一朵花吧,让她带着鲜花上路,来生变成一个美好的人。”
灵灵犹豫了一下,看到曾小庆眼底的泪光。不是为娄有珍,而是为每个人变幻莫测的命运。灵灵懂了,她接过花,放到妈妈的水晶棺上,然后慢慢地贴上去,吻了一下那晶棺。
哭声是被孩子这个纯洁的举动惊起的。原本寂静的大厅里忽然涌起呜咽,灵灵在那一片呜咽声中回过头来,身子站得正正的,走向曾小庆:“妈妈,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