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迎着娘紧张不安的目光,我粲然一笑,欢呼雀跃道:“好吧,那娘您就好好在家,我和曹伯林姨去京城……好期待啊,京城是什么样子的?您之前去过吗娘?”
娘很明显松了口气,没有回答我,而是转移话题道:“那……娘这就去给你打点行装,往返京城一趟,少说也得十天半个月的!”
接下来的几天,娘一直在为我的京城之行而忙碌。
她拿出珍藏已久的、林姨送给她的料子,给我做了两套新衣裳。碧水色的锦缎,绣着月白色的繁花,做成暖袄和褶裙;浅红色的妆花缎,做成合身的棉袍。
做好后,娘第一时间让我试穿。
素日里,我穿的都是棉麻布衣,第一次穿这么精致好看的衣裳,很是兴奋。
我提着裙摆,欢快地问娘道:“是不是很美?是不是像书里说的,窈窕淑女?”
娘笑了一下,笑得很是酸楚。
她一边点头,一边不住眼地打量着我,良久之后,才用欣慰的语气,喟然感慨道:“我的桐儿,终于长大了……跟着娘,让你受苦了!”
娘的这句话,让我瞬间泪目。
为了掩饰我的眼泪,我奔过去,搂住娘的脖子,嚷嚷道:“谁说的,和娘在一起,特别特别幸福,一点儿都不觉得苦!”
她亲昵地抚摸着我的后背,带着笑意嗔怪道:“好了好了,多大的人了,还撒娇……”
02
离开前一晚,娘再一次盘点着我的行装,满脸担忧地叮嘱道:“桐儿,京城人多,鱼龙混杂,你一定要听曹伯和林姨的话……去了陌生地方,见了陌生人,要寡言慎行,不该问的别问,不该说的别说……”
我晃着娘的手臂,抗议道:“好了娘,这话你都交代过好多遍了,女儿早就牢记在心……你放心,我知道分寸的。到了京城,一定循规蹈矩,谨言慎行,不给曹伯和林姨惹麻烦!”
娘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温言道:“明儿要起早赶路,先睡吧,娘还有一对枕套没绣完,再出去忙会儿!”
娘去了外间,里屋,便只剩下我一个人。
静寂中,只能听到窗外呜咽的风声,和灯芯燃烧时,发出的毕毕剥剥的微响。
03
我向外瞥了一眼,隐约看到娘正在灯下专心致志地绣枕套。
按捺着怦然加快的心跳,我慢慢走到墙角的圆角柜前,悄无声息地取出一个陈旧的木匣子。
里面并没有值钱的东西,不过放着几卷绣花的丝线。
但是底层,却有一块洁白的帕子,里面包着一只手串。
手串有些年头了,绿松石打磨而成的珠子,绿莹莹,脆生生,看起来晶莹圆润,摸上去触手生凉。
很明显,它是名贵的,和我们现在的清寒生活格格不入。
它,应该属于娘的过去。
很多个深夜,我从睡梦中醒来,总能看到娘怔怔地坐在灯下,握着这串绿松石手串,泪眼朦胧。
我沉思片刻,把它取出来,塞到了我的包袱底层。
如果我想查清娘的过往,想找到爹爹,这只绿松石手串,应该是能证明娘身份的东西。
所以,这次前往京城,我要把它偷偷带上。
04
第二天一早,曹伯和林姨便乘着马车,过来接我。
娘送我出门,依然是满腹担忧的样子。
林姨拍拍娘的肩膀,宽慰她道:“把桐儿交给我们,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顿了一下,她压低嗓子继续说道:“要不,你也一起去?到京城后,给你找个客栈住下来,不露面不就行了!”
娘大惊失色,后退了一步,连连摇头。
好一阵子,她才缓和了脸色,轻声嘀咕道:“你们带桐儿过去,见一面就行了,也算是尽了份心……别的人……就不要让桐儿见了!”
曹伯有些不快地说:“什么别的人?你的心可真够狠的,你口中别的人是谁?那是桐儿的亲……”
林姨蹙眉扯了一下曹伯,他这才悻悻然地住了口,叹息道:“好了好了,我们定当照办……走了!”
05
我站在旁边,冷眼旁观这一切,假装不意,但实际上,他们说的每一个字,都入了我的耳朵,刻在我的心里。
对于娘突然让我随曹伯和林姨进京,我一直是心存疑惑的,明白肯定有很重要的事,但又不知道具体做什么。
这会儿听他们的对话,似乎是让我见某个人,但娘又刻意强调,不让我见另一个人。
到底让我见谁,又不让我见谁……真令人费解!
我甩甩头,这会儿多想无益,到了京城就知道了。
于是,我装作什么都没听懂的样子,上了马车,对娘挥手道:“娘,快回去吧,外边冷……我不在家,你照顾好自己,别熬夜绣花,太伤眼睛!”
娘应了一声,别过脸去,悄悄用袖子抹了把脸。
马车启程,娘大声喊道:“桐儿,早点儿回来……”
我应着,看到娘伫立在原地,慢慢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
06
六天后的黄昏,我们到达了京城。
曹伯在京城有祖传的宅子,当天晚上,我们直接住进了他在京城的家。
连日奔波,我很是疲惫不堪,顾不得看清这座深宅大院的全貌,草草用过晚膳后,就在林姨给我安顿好的房间里睡下了。
第二天一早,我刚睡醒,林姨便过来找我。她亲切地笑着说:“桐儿,快起来,待会儿带你去探望一个病人!”
病人?
我精神一震,立刻明白,这就是娘让我来京城的目的。
依稀记起,曹伯和林姨上次去我家时,曾经跟娘说,他们特意从京城匆匆赶回去,就是为了告诉娘,陈侍郎病危。
那么,他们今天带我去见的,也应该就是这个陈侍郎了。
我立刻紧张起来,他是我的什么人?娘能让我千里迢迢赶到京城探视,肯定不简单吧!
07
用过早膳后,曹伯和林姨便带着我,乘坐马车,来到城西一处占地颇广的宅子前。
我抬起头,看到门匾上刻着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侍郎府
果然不出所料,就是那个陈侍郎!
有个中年家丁热情地迎了出来,曹伯上前问道:“陈大人今天怎么样?”
那家丁的脸,瞬间变得愁云密布,他摇摇头,低沉地说:“愈发不好了,已经两天……滴水不进了!”
曹伯又问道:“将军这会儿在吗?”
家丁再次摇头,恭敬地回答道:“皇上一早招将军进宫,恐怕要到正午才能回来。”
曹伯敷衍着应了一句,看他的神情,明显松了口气。
家丁带着我们进门,一时间,我眼花缭乱,处处都是亭台楼阁。眼下是冬日,很多树木都落了叶子,但我可以想象春夏时节,这儿肯定花木扶疏美不胜收。
08
迤逦前行,终于到了后宅。
家丁躬身把我们迎进正殿,一个小丫鬟走出来,带着我们,进了暖阁。
暖阁里帘幕低垂,光线昏暗,弥漫着浓重的药味。
然后,我不期然看到,靠墙一张阔大的雕花木床上,躺着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
他满头白发,两眼紧闭,气息微弱,如风中的蜡烛一样,随时都可能熄灭。
曹伯和林姨一前一后走过去,我紧跟在他们的身后,一时间,心跳得特别快。
曹伯走到床边,轻声喊道:“陈大人,陈大人,我是汝彬,我来看您了!”
那老人吃力地睁开眼睛,半晌,才气喘吁吁地说:“汝彬……你不是回襄阳了吗?怎么……还在京城?”
曹伯没有回答,却一把拉过身后的我,磕磕绊绊地对那老人介绍说:“陈大人,这是我……一个朋友的女儿,我带她一起来看您了!”
那老人抬起眼皮,目光如羽毛一般,在我脸上轻轻掠过。
然后,他很勉强地对我笑了一下,便摆摆手,再一次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09
曹伯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对林姨说:“你们到外面等我吧,我给陈大人诊诊脉!”
林姨点点头,带着我退出暖阁,重新来到正殿。
正殿的软榻上,这会儿已经坐着好些前来探病的亲友。
有人远远地跟林姨打招呼,林姨便走了过去,和那熟人说话。
留我一个人,拘谨地坐在墙角的一把木椅上。
我身边,有两个衣饰华丽的中年妇女,正在低低地聊着天。
其中的一个,很是忧心地叹道:“看大哥这样子,只怕是撑不了几天了!”
另一个附和道:“谁说不是呢?想想也是可怜,连个孙男娣女都没有,大哥就是走了,也难瞑目啊!”
10
前面的一个,语气骤然激愤起来:“家门不幸……还不都怪陈同,当初门不当户不对的,非要娶一个宫女……可倒好,蛇蝎毒妇,新婚燕尔,就把婆母给杀了……
别看陈同现在飞黄腾达,成了什么镇西大将军,我连一句话都不想跟他说,那贱人杀了他亲生母亲,还杀了水芸姑娘……连杀两个人啊,不就是个恶魔吗?亏他还念念不忘的,至今不再另娶。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狐狸精,能把他迷成这样?”
另一个低声道:“你小点儿声,别被人听见了……你想想,那冬卉,当初可是皇后身边的人,霁月殿的掌事宫女,手段肯定了得……皇后待她最是亲厚,听说到现在都不相信她会杀人,还一直暗中查询她的下落呢……我就好奇,她逃到哪儿去了?这么多年了,到底是死还是活……”
11
我全身的血液都在瞬间凝结,呼吸也在瞬间窒息。那两个女人又说了什么,我已经听不到了。耳朵里,只能听见自己像重锤击鼓一样的心跳。
冬卉……那是娘的名字,曹伯曾这样叫过她。
曹伯还对娘说:“……你不可能杀人的……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深吸了口气,意识逐渐清醒。
过去偷听来的只言片语,再加上今天这两个女人的话,让我逐渐拼凑出一个可怕的真相:
娘曾经是皇后身边的宫女,嫁给了爹爹。在她新婚不久后的一个夜晚,杀了她的婆婆,以及另外一个女人,然后连夜逃走。
她本来也想死的,可逃出去后,她发现自己怀了身孕,为了腹中的孩子,也就是我,她在那个偏僻的小村落,隐姓埋名地活了下去。
这,就是娘的秘密!
12
那么,今天我来见的陈侍郎,那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就是我的祖父!
而我爹爹,就是他们口中,驻守西南边境,军功赫赫,对娘深情不贰,至今孤身一人的镇西大将军,陈同!
陈同……娘给我取名秦忆桐,忆桐……忆同……
我不觉泪眼朦胧,究竟发生了什么?让深爱着对方思念着对方的他们,十余年来,天各一方?
而我那温柔善良的娘,又怎么会在新婚时杀了婆母,成为别人口中的恶魔?
13
林姨在叫我,我这才如梦初醒般,像踩着一团棉花,深一脚浅一脚,缓缓地走了过去。
曹伯也出来了,他诧异地看了我一眼,小声问道:“桐儿怎么了?脸色这么苍白?”
林姨愧疚地说:“可能认生吧……哎呦,都怪我,见了熟人,只顾着说话,把桐儿给忘了……走,我们回去了!”
曹伯和林姨带着我,出了正殿。刚走没几步,还是刚才的那个家丁,带着一个太监打扮的人,急急地走了过来。
那太监一见到曹伯,便满脸堆笑地招呼道:“曹太医,别来无恙啊!”
曹伯一愣,赶忙行礼:“田公公,不敢不敢,我早就不是什么太医了……”
那太监却执拗地说:“嗨,叫惯了,一时改不了口……是这样的,皇后娘娘听说你们夫妇回京了,想见见你们……曹太医和曹夫人,这就随咱家走一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