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一融,镇上有了年意。二十六逢了集,先是红的对联、灯笼和窗花纸,把集市点了亮。接着卖瓜子、花生、糖块儿的,大簸箩一个个都立了起来,半天的功夫,簸箩里的吃食就去了一半儿。
屠户也扩了摊,平日不常见的猪肚、猪脑、猪肠,也血花花地糊了满案。还多了平日少见卖鱼的、卖皮冻的、卖花炮的,被人围着,吵吵嚷嚷地议着价。
卖户多了,也是因为买家多了。无论是在外打工的小年青、壮年汉,还是蛰伏在家的庄稼头儿、老婆子,都揣着钱寻到集市上来了。
一手里攥着一年血汗换来的钱,一手或拉着或抱着嘴里呜哩哇啦的小丫头、冒小子,给家里备年货时不忘给小人儿买颗糖、买盒花炮,这年,打兜里的钱流到这集市上,就算开始了。
二子今年出了奇,竟也出现在人头攒得要溢出来的集市上了。我倚门嗑着瓜子斜眯着眼远远地看他,他一手提着一包花生,一手拎一个猪头,胳膊窝还夹着红彤彤一沓子对联。
他给屠户数出两张五十来,转过身发现了我,扬着猪头笑呵呵对着我。他还有脸笑?我气不打一处来,狠狠瞪了他一眼,等下,可跟他有一笔帐好算!
二子是我东隔壁衣裳店的小老板,打我们这饭店开起来,他的店就立在旁边,春来暑往,已经过了两个巴掌数不过来的年头了。二子老实,心肠也好,饭店中午忙不过来,不用我叫,他就来帮忙了,开始时帮我收盘子、上菜,手脚麻利又勤快,后来还帮我收帐、管钱,也没黏过一分钱。
我们开饭店的,管他一天三饭是顺便的事儿,也不少他这一口,可到月底,他非变着法子要给我钱,我不收,他就气,拿绝食逼我,最后没办法,有时候我收他二百块钱,有时候就从他店里给家里人挑身衣裳。这些年,这小子跟我们夫妻处得亲弟弟似的。
“老板娘,算账!”
我听到客人喊,便赶紧回了屋,从柜台拿了早就算好的单子走过去,“六十五,过年了,算您哥俩儿六十!”
“成!”老大哥爽快地应了一声,从棉衣里掏出钱来递到我手上。
等我收拾完一桌空盘空碗,二子已经提着猪头走了进来。他把对联和花生扔在空桌上,喜颠颠就往后厨钻。
“老胡哥,你帮我把这猪头整了!”
“干嘛呢!干嘛呢!”我拦在他面前。
“嫂子,让我哥帮帮,我不会弄!”
我气还没使出来呢,老胡那不争气的东西已经走了出来,一把将猪头接了过去,喜滋滋地应了声“好!”
“老胡,放下!”我手叉着腰立在他面前。
“哟,嫂子,您这是怎么了?”二子终于发现我不高兴了。
“你说说,怎么把我们巧儿气走了?”
听我一问,老胡也来了精神,也不管我擦桌子累不累,甩手就把油乎乎的猪头扔到桌上,“对啊,巧儿昨天从你那儿回来哭得跟蔫黄花菜儿一样,问啥都不说,今天早上收拾了包袱就回家去了,说说,怎么回事?”
二子挠着后脖根,一张俊秀的小脸儿像涮了层红漆,又羞又臊。
“是不是欺负我们巧儿了?”我可要动真格了,“不说就滚出去!”
“嫂子,你看我像那人吗?”二子满眼委屈,一屁股坐到椅子上。
他有理,他的确不是能欺负巧儿的人。巧儿是我春上就雇的服务员,干了快一年了,擦桌扫地、配菜洗碗,她啥都干,勤勤恳恳,活脱脱一个女二子。眉来眼去,他俩就对上暗号了。
“咋么回事啊?”老胡急地拍桌子。
“大哥大嫂,你们先坐!”二子拉我们坐到他斜对面,“巧儿说想跟我回家见父母,把亲事订下来……”
“好事儿啊!”我和老胡听了都高兴。
“可是,不瞒大哥大嫂,我爹妈在我两岁时就死了。”二子一脸为难。
虽然我们走得近,但是他的家里事,他是从来不提的,要是我们问起,他也总打马虎眼。我和老胡面面相觑,都说不出话来。
“巧儿就让我去他家过年,可是,我这也走不了啊!”
“怎么走不了?你以为我老家伙不知道?哪年过年你不是一个人锁上门在屋里睡大觉,我跟老胡喂狗似地给你留一周的饭,我们回来了你才开店门。今年我还稀奇了,这还买的对联花生猪头肉,一个人打算闹花子呀还不跟巧儿去?”我指着他买的东西,气得心口疼。
“今年不一样。”二子半天才闷出这一句话来,一张脸由红又转了黑,埋进脖子里,跟挨了打的狗一般。
“哪儿不一样,你倒是说说!”惹了我的巧儿,我可不能轻易罢休的。
二子把一双手搓得“擦擦”响,脑袋从脖里探出来,歪到左又扭到右,跟憋了大泡屎出不来似的。
“你个二子,有什么话不能跟我们说的?妄我们疼了你这十多年!”老胡气得叼出一根烟来,油乎乎的手在怀里只是摸。
二子突然得了机灵,赶紧掏了个打火机出来,给老胡把烟点了。老胡让他烟,他扭着一张脸直摇头。
“哥,嫂!我也不瞒你们了,今年是我在这青柴镇最后一个年了,开了春,我可能就要走了。”二子说着我们没听过的话,自言自语似地,也不敢抬头看我们,“辛苦哥今天收了工备几个菜,我提酒过来,话太长,让我慢慢给你们说。”
我和老胡更傻了眼。
“下午也快起客了,别让我说个一句半句和你们又得走。”二子站起身来,“我替替小康去,也该让人孩子回家过年了!”(小康是二子请的临工)
老胡看了看我,嘴里冒出一股烟来,“行吧,先忙去吧!”
“晚上可早点儿滚过来!”看着二子夹着对联出门,我又不忘叮咛了一句。
二子挥了挥手,在墙角消失不见了。
集市上人多,饭馆生意自然也好了,客一拔接一拔地上,直快把馆子都要撑爆了。老胡在后厨忙得冒汗,连抽烟的功夫都腾不出,我在堂上也是脚不沾地,这时候真恨二子那东西,要不是他把巧儿气跑了,我不会连喝口水的时候都没有。
正忙着收账的时候,一个老大爷在门口弓着腰怯生生地往里张望。
“大爷,吃饭啊?”我跑过去问他。
“不吃饭,我找……我找你!”他用粗重的声音说道。
我心下诧异,眼前这张褶子有一寸厚的脸我可是从没见过。
“我是巧儿她爹。”老爷子扶着门框,一对儿松垮垮的下眼皮直耷拉到颧骨上,笑得似乎很不容易。
“哦,老爷子,您进来!”我忙去扶他,“进来吃口热饭!”
“不吃了!”他推开我的手,“我帮巧儿来拿她的手机充电器,顺便问您几句话。”
“充电器?”我这才反应过来,中午确是见过的,“您先进来坐,我给您拿去!有话咱慢慢说!”我把他带进柜台坐着,给他倒了水,上楼把充电器取下来,递到他手上。
一会儿的工夫,堂里已经闹成一团,喊菜的、要水的、要结账的,一个比一个急,一个比一个声音大。我扑蝴蝶似地忙完那一团,这才回到那老爷子旁边去。
“老爷子,有话您问!”我从柜台取一包烟来塞到他手上,他只是往回推,嘴里哆嗦着“不收不收”。
硬不过我给他把烟拆了开,他这才点上一根,慢悠悠地站起来,佝偻着身子,问我道:“她大姐,巧儿是不是处了个对象啊?”
我以为他要问巧儿在我这儿吃喝住宿什么的,没成想,他竟问这个。我不知道巧儿给他爹话说了几分,所以也不知道我该说多少合适,一时语塞,不知道要怎么答了。
“巧儿今天早上回去,眼睛肿得跟红桃儿似儿的,后来她娘问了半天,她才说。说是谈了个对象,是个大学生,有文化,等过了年,她要跟着人家进城里去。我说那你哭什么,她说那学生家里有个累赘,怕她受苦,不让她去。”老爷子用满是干裂口子的大手夹着烟,话说了半天也顾不得抽上一口。
“这是什么话,我怎么不知道?”我更纳了闷。
“巧儿的性格我知道,从小就刚烈得很,自己定的事情,十头牛都拉不回来。”老爷子叹了口气,“她要打定主意要去,我肯定拦不住。所以我就想看看,这大学生是个什么样子人,要是个好人,我也就踏实了。所以我找了个托辞,说要来上集。正好她让我拿充电器,我想她的事儿您肯定知道,就过来问问,看能不能见上那学生人一眼。”
“大学生”、“累赘”、“回城里”!老爷子这些词我一个都想不到二子身上。那小子光棍一条儿,没爹没娘,哪有什么累赘?开个破衣裳店,除了账能算得清,啥啥都不懂,整天只知道蹲在店里上网,哪像个大学生?在这青柴镇一个月也才挣个好死赖活的,还什么回城里,在城里捡垃圾都没他的份!
可是眼前老爷子的话句句说得真切,眼里的担忧也是能灼了人。难不成巧儿除了二子还有别的人?我倒真不知道怎么答他了。
“老板娘!菜还来不来啊?”角落那桌一个黄毛儿嚷嚷着,倒替我解了围。
“老爷子,您先坐一下,我马上过来。”
匆匆给他上了菜,又结了一桌的账,我这才想起来该给老爷子备些饭食,又忙吩咐了老胡,这才回到老爷子身边。
“她大姐,你说这?”老爷子一脸为难。
“老爷子,您这一路也够累的,我让家那口子给你炒了俩菜,你先吃饭,咱边吃边说。”
“那不行,不能麻烦你们,你看你这店里坐得满当当的,我可不能添乱。”老爷子忙起身推辞。
“这麻烦什么,锅里多放点儿菜,顺手的事儿。”我又拉他坐下。
经不住我一顿劝,他终于安静了下来,眼巴巴地看着门口,我知道他还在担心巧儿的事儿呢。
我为难得一个头变两个大,只是不知道该不该叫二子过来。忍不住,我还是跑出去在二子店里瞄了一眼,那狗东西,还抱着那个破笔记本上网呢,旁边两个年轻人在看衣服,他也只是不管。
“这么不争气的东西,还见什么见?”我念叨着,既有恨铁不成钢的气,也有对不住巧儿爹的难过。
老胡已经把饭给老爷子端了出来,他坐在靠墙一个空桌上津津有味吃着呢。我不敢过去,怕又被他问,便一头钻到后厨去,跟老胡商量对策。
老胡扔进两块儿碳,灶头上火“噼里啪啦”响。听我说完,他也皱了眉,“这整天在咱眼皮子底下的俩人,整出这么多花儿来,咱俩竟敢傻子一样,捋不出半点儿头绪来。”
“我也说是呢!只得晚上逼问二子了!”我把另一个灶头烧开了的水灌进水壶里,“那老爷子怎么办?”
“先说不知道吧!等回头问清楚了,咱俩再给老爷子解释也不迟。不急这两天!”
我点了头,这才提着壶走了出去。庄稼人吃饭就是快,一会儿工夫,一个大盘子并两个碗都见了底。我给老爷子递了餐纸,他抹了嘴,又用那充满期待的眼神看着我。
“老爷子,您说的那个事儿,我还真不知道。”
老爷子像马上换了对儿眼睛,眼神里全是失落了。
“她大姐,巧儿在你这儿……”
“巧儿勤快又麻利,在我这儿快一年,跟我亲妹子一样,她要有事儿,我肯定不会不管。”我给老爷子添上水,“天也不早了,您先回。我回头给巧儿打电话,我问问她。这孩子有话总愿意跟我说。我要是能问出来个六七八,我一准儿给您汇报去!”
我的话似乎并没让老爷子安心多少,他摁灭了烟,哆哆嗦嗦站了起来,“那麻烦她大姐了!”
我把他送出门口,心里直感叹,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等晚上二子过来,看我怎么拷问他!
终于盼到堂里客人都散了,集市上人也淡了,远地儿赶来卖布鞋、卖纸扎的手艺人都撤了,只剩镇上一些卖干果、卖花炮的本家还立着摊。待我收拾完,这才想起来,老家的灯笼早发了白,今年该换了。我在门口张望,卖灯笼的早都没影儿了。还好,我们二十九才回老家,那时还有个集,临走再买也还来得及。
天麻麻黑了,远处东山上升起一角月牙儿来,脆生生的鲜亮,可眨个眼儿,又被云罩住了。云又浓又稠,像粘在天幕上的棉花絮似的,毛茸茸地透着沉。
“又该下雪喽!”我不禁念叨出来。
老胡七碗八碟地都摆了出来,连我给孩子们备下过年吃的腊牛肉都切了。
“这还没过年呢!”我冲他嚷嚷道。
他端着大火盆放到桌子下面,“总感觉二子今天要掏心窝子了。”
说话间,我听到隔壁二子关卷闸门的声音,转眼间,他已经奔了进来,手里还拎着两瓶西凤。
“哟,你今儿是打算把我们老两口都撂倒呢!”我接过酒来,“寒酸我们饭店没好酒是不?”
二子不理我,钻到桌子底下搓着手烤火盆去了。
我拆了酒,连酒具一起拿上了桌。“跟狗似的!”我在二子屁股上踢了一脚。
老胡摘了围裙坐了下来,二子坐他左手边,我坐他右手边。三盏酒斟上,二子还没喝先红了脸。
“怎么了这是?”老胡老看出了他的异样。
二子抢过一个酒杯,一扬头,“咕咚”一下,先灌了个满。
“啧啧!真是酒好自己都会折腾自己了!”我不禁啧了个嘴。
“嫂子!”二子放下酒杯,自己满上,“我先壮下胆!”
“壮什么胆呢?我还要问你!今天巧儿爹来,说巧儿认识了个什么大学生,还闹着要跟人家进城去,是不是她外面有人了?你昨儿说了她,她这才哭呢?”我急急地问道。
二子咧开嘴笑了起来,嘴巴血盆大,露出两排黄牙,一双细长的眼睛倒眯成了两个缝。“嫂子呀,你可真不会看人!昨天说我欺负巧儿,今儿又说她外头有人,跟你这朝夕相处的,你看人呀,全看错!”二子停了笑,举了酒杯,“马上过年了,我先敬哥嫂一杯!来来来!”他举着杯,只是邀。
老胡跟他碰了杯,酒刚到唇边,看我不动,又停在空里了。
“来你个死人头!今天话不说清楚,我一口都不喝!”我叉着腰,又带上了气。
“咱哥俩先走一个!”老胡跟二子又碰了一个,仰头喝了下去,“行了,赶紧招吧!”
二子慢悠悠夹一口菜,这才说道:“那个大学生就是我,要回城的也是我。我不是说了吗?开了春就要走!”
我和老胡都傻了眼,互相瞄了一眼,愣住了。
“你小子大学生,哄谁呢?”我拍了桌子。
二子又笑。
“哪有大学生窝在这穷地方卖衣裳的,我也不信!”老胡摇了摇头。
“我真是大学生,交大通讯专业,2005年毕的业。”二子严肃起来,“毕业证在我箱子里,你们要检查不成?”
我见过大学生,我们村小黑当年就考上了大学,虽然小时候鼻涕总不干净,衣服也埋汰,可是一从大学里回来就不一样了,整个人像换了胎似的变得清爽利落了。
后来小黑留在了城里,说是什么国营厂子上班,工作了几年,人白了、胖了,精神头儿再跟小时候不一般了。我眼里的大学,那就是个换魂儿的地方,甭管什么歪瓜裂枣,往那学里一塞,出来准跟大白馒头一样清爽冒着热气。
眼前这个混沌的二子,才三十四,头发已经白了快一半,脸上皴得全是细细的黄沟,一脑门的抬头纹能夹死蚊子,他这样,绝不像大学里换出来的,说他是大学里扫厕所的我都嫌他配不上。
“拿去!我倒要看看这大学毕业证长啥样!”我催着他。
二子一跃而起,缩着脑袋猫腰出了门。
“不嫌麻烦?”老胡叨叨我。我知道他嫌我耽搁了他喝酒,忙跟他碰了一杯,他的白眼这才翻回去。
二子蹦了回来,把一个锃新的大红本儿拍在桌子上。我忙接过去,翻了开来,里面花花绿绿,有字还有照片。上面果真写的“交通大学通讯工程专业——工学学士”,旁边小照片上印的人,果真是二子,就是脸白了一些,也没那么些纹了。
“这玩意儿,到县里二百块钱一个,别说交大,就是清华北大,想买也买得来!”我只是不服气,就逗他。但我知道,二子能拿出来的,保准是真的。
二子不分辩,只是笑。把红本儿随手往旁边桌上一扔,又跟老胡碰了个酒。
“那回城也是真的啦?”老胡抿着嘴问。
二子失落起来,重重地点了下头。
“这么厉害的大学生,前十几年不死在城里头,跑这狗不拉屎的地方卖衣裳干啥?”我又呛他。
二子一双糙手搓了搓脸,“陪我哥!”
“陪我啊,我不用你陪!”老胡忙摇头。
“胡哥,不是你。”二子拍在老胡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我亲哥。”
“你哥在哪儿呢?我咋没见着过?”
“哥,嫂,你俩听我慢慢说。”二子在桌上叉起两条胳膊,这才娓娓道了出来。
“我两岁的时候就没了爹妈,上头只有一个哥,才十六。我哥缀了学,在我们那边县上开了个调料铺子,一边理生意,一边管我。小时候,我觉得十六岁的老哥就跟大人一般,啥都能行,自己大了才知道,十六岁,他自己也没成年呢!拖着我这个油瓶,他生意做得也一般,我们哥俩就那么凑合地活着。”
“到我六岁,我哥让我上学。没有户口,学校不收,我哥县派出所跟我们乡派出所不知道跑了多少趟,就是不行。我记得学校报道那天,我哥哭丧着脸拉着我,教导主任把他往门外推,他‘噗通’一声就给人跪下了。”
二子抹了下眼泪,自己闷下一杯酒去,“后来请示了校长,让我先上学,手续慢慢补。就那样,我进了学校。我知道,这学进得比别人难,所以也比别人学得认真。后来甭管啥考试,我全拿班上第一,就那么顺顺当当地,也混到了高中。”
“我上高中时,我哥三十多了,他看上了对街小吃店老板家的闺女。那女人挺愿意的,可她爹不行,嫌我哥穷,开出十万的彩礼钱想把我哥吓退。我哥平时钱都花在我身上了,根本没什么积蓄。那阵子他整天苦着脸,话也不多说,我看得出来,他是心碎了。我知道他有多稀罕那个女人,他一看到人家,两个眼睛跟定住了似的,魂儿被人家抽走了一半儿。人家给他一笑,他浑身都活了,自顾自就痴痴地笑起来。”
“我心疼我哥,就让他把我娘留下的一个翡翠镯子给卖了,那是我爹娘留下的唯一的物件,我俩那么多年,哪怕饿得两眼发星都没动过镯子的念头,可是为了我哥,我让他把它卖了。我哥起先不同意,说那是留给我上大学用的。我说我上大学不用他管,我寒暑假上工,也能凑合够了。后来我哥睁着眼睛干躺了几个晚上,终于咬牙下了决心。镯子卖了八万,价格也算公道,还差两万。”
“我暑假就跟人去工地上干活,没日没夜的,干了两个月,脱了层皮似的,挣了五千。后来我们又找人借了一万五,终于凑齐了钱。十万块钱齐刷刷小山似地摆在小吃店老板面前,他终于咬着牙同意了,他把钱搬回了卧室,自家姑娘一分钱嫁妆也没给。”
我跟老胡听说书似地着了迷,一口菜都没顾上吃。
“早知道后来,当年怎么着也不会让我哥娶她了!”二子夹了块儿牛肉放到我盘子里,“嫂子,你吃!容我喘口气再讲!”
我们跟二子一番推杯换盏,慢慢,酒上了脸,二子两边脸颊全泛上了红。
“快,怎么不该娶她了?”我忙催促他讲。
二子吃了口豆芽,打了个嗝,又继续道:“起先,他们两口子过得还算不错。白天我上学,他俩就全心全意地料理生意。那女人脑子活,除了调料,还让我哥开始卖干货。两年里,账还上了,铺面还扩大了一些。除了她肚子一直没动静,生活也算过得有滋有味。
零一年,我考上了大学就离开县城了,身上除了自己暑假去工地挣的五千块钱,我哥又给了我五千。我知道这是他背着我,因为那个女人从来没把我当自家兄弟,我又不傻,我看得出。她背后在我哥那儿说我不是,我都听着好几回。我不跟她理论,她说我是累赘,她说得有理。”
“呸!”我实在忍不住了,使出浑身劲儿翻了个白眼儿,“亲生的兄弟怎么能是累赘?真是有什么样的老子爹就有什么样的老闺女!”
老胡拍了拍我手背,我知道他嫌我了,我忙闭上嘴,继续听二子讲。
“我上大学的时候放假都不回家,一来怕来回路上花钱,二来有个假期还能挣点儿学费。大二那年暑假,我想我哥了,就买了张火车票回去了,打算回去待一周,陪陪他。那时候没手机,也就没给他说。回到家,铺面关了一半儿,我就纳了闷儿。走上楼梯,正要喊我哥,这才听见楼上是嫂子的声音,那声音吓了我一跳,明明就是……就是……两口子那啥才有的。
我忙就下楼,心想我哥那么大人了,怎么大白天的,连店也不管,净弄那个。可一转脚,那个男人的声音明明就不是我哥!我慌了神,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在那儿愣了许久,实在是被那不堪的声音逼得立不住腿,就下了楼。”
“我听邻居大爷说我哥往西头儿KTV送货去了,我忙上去找,县城就那一条主路,才走了一半,就见我哥下来了。我一时气愤,全给他说了,他一回家,拎起剁辣子的菜刀就上了楼,可是那男人早跑了,只有那女人在里面看电视。我跟她对质,她只是不承认,还说我挑拨他们夫妻关系。我跑下楼去,问邻居大爷,大爷只是摇头,说啥都没看见。
我哥这时想起来,大爷给他说过,让他不要把媳妇一个人留在家。他听时以为是怕那女人害怕,他知道她胆小,那会儿回想起来,才明白了。我哥让我下楼,他要跟她谈谈,我就下了楼。我不该下楼。我真不该留他们在上面。先听着吵闹的时候我以为我哥要打她,我还觉得痛快,觉得我哥打得好,等安静下来时,我去敲门,什么都晚了,我哥已经失手把她砍了。”
二子的脸变得煞白,手哆嗦着拿起一杯酒,小半杯都洒到了桌上,“都是怪我,我后悔死了!我那次就不该回去,发现了事儿也不该告诉我哥,我最应该的,是把他拦着!我以为我了解他,他素来理智,可是到了那个女人身上,全他妈乱了!”
“不怪你!哪怕不是你,你哥也总有一天会发现的。”老胡宽慰他。
“我上去时,那个女人躺在一片血泊中,我哥瘫在地上,身上也是血。屋里静得瘆人,满屋飘荡着血腥味儿。我腿都吓软了,跪在我哥旁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哥突然回了魂,抓着我胳膊要我赶紧回学校,他说他要逃。这时候我才拦了他,我给他换了身衣服,硬把他拖到警察局,带他自了首。我知道他逃不了的,自首或许还能保住命,逃跑再被抓回来,说什么都不行了。后来,的确命保住了,因为他是失手杀的人,又自首悔过,所以判了十五年。”
“你哥是在,县监狱?”我这才缓过神来,忙问道。
“对!”二子点头,“我每个月都去县上进一次衣服,其实主要是去看他。我不愿意在县上待,我怕别人说。”
“这么些年,你就为了你哥,把自己窝在这山沟沟里?”老胡吐出一口烟,脸上的表情也是难以置信。
“上大学那一年多,每个月看他,路远不说,也负担不起。大学毕业后,我就连工作都没找,拉着箱子就过来了。”
“把自己学业全荒废了!你说他在里面,见不见你有什么区别?你该在城里好好工作,多挣点儿钱,等他出来也有依靠!”我又说。
“城就在那里,什么时候都能回,钱也在那里,什么时候都能挣。哥就一个,每个月见他一面,他踏实了,我也安心了!他把我从两岁管到十八岁,我就这么陪他十来年,我应该的。”
我这才想起来巧儿爹的话,又问他:“巧儿说的累赘就是你哥?你明年要走,可是他要出来了?”
“他后天就出来了。”二子细长的眼睛笑成两个弯儿,“他表现好,减了两年,后天,后天就要出来了!”
二子眼角眨出了泪来,看得我也有些难过。
“来,终于熬出来了,碰一个!”老胡提议道,“后天我准备一桌子,咱再跟大哥好好喝一场!”
二子一杯满酒闷进肚里,趴在桌上呜呜咽咽哭了起来,惹得我也眼泪直流。老胡拍着他的背,嘴里劝着,直劝不住。想到那么个小身板里藏着这么多事儿,一个人憋闷着,又搭上了十几年的青春前途,就等着这一刻,禁不住,我也趴在桌上跟着哭了起来。
“看你们俩!”老胡嚷嚷起来。听他那舌头都捋不直的腔调,估计酒也上头了。
我抹了眼泪,抽一张纸擤了鼻,看二子还趴着呢,就推推他。他抬了头,两个糙手捂在脸上,跟见不得人的小媳妇似的,许久,也擤出一团鼻涕,这才平静下来。他喝一口茶,慢慢悠悠地,又说:“你们听了,是不是觉得那个女人罪有应得?”
我不知道二子为什么问这个,我跟老胡都答不上来。我爱听水浒,听到婆惜被宋江杀了,我拍手称快;听到武二爷血溅鸳鸯楼,我浑身舒坦,可是这会儿被二子这么一问,我却不敢认了。我这才想到,二子刚讲的,不是说书啊!
“乍一听,都觉得我哥冤,那女人该!我刚开始也替我哥不值,甚至替我娘的镯子不值。可是时间越久,那个女人血淋淋躺在地上的样子在我心里就越清晰,我越觉得不对劲。我哥比我想得明白,清明节和那个女人的忌日我哥总记着,可怜巴巴地让我替他烧纸。我哥话寡,他能说出来,不容易。
我开始还埋怨他,怎么还留着情呢?可是后来我明白了,虽然人死在他手下,我哥还是惦记呢,活的死的都惦记。我回去过一趟,远远地看过一回,那女人家的小吃店还开着门,她爹还张罗客,但是人全变了样子,以前人高马大的,现在成了个憋屈的老头儿,手、脚、眼睛都不灵光了。”
“你说得对,无论如何,人家也是一条命。”老胡说道。
“何止一条命啊!人家也是有爹有娘,人家也是还能再活几十年光景的,被我哥那么一下,就切断了。所以,我哥,他该!”二子咬着牙,跟不是说自家兄弟一样,“所以,我也该!我窝在这里,就是和他一起坐牢,陪他一起赎罪!”
我平常老觉得二子憨傻,可今天这故事一说,我才明白了,他原是个活得顶通透的人,他只是太会藏了。
没多久,那哥俩都醉了,我把他俩拖到里间床上,只剩我收拾一大桌子剩菜了。火盆也不知熄了多久,二子的故事听得入了迷,竟忘了加炭了。二子血红的毕业证还摊在桌上,我把它揣到怀里,转眼又不放心,爬进柜台里把锁进了放我们营业执照和结婚证的抽屉。
大门还开着一隙缝,呼呼的风像被刀子割着往里钻,挣扎着带着响。我去拉卷闸门,外面一团漆黑,我定了一会儿,这才发现,棉厚的云里,小月牙探出了个亮莹莹小尖角,像老胡刚出锅的红薯角似的,甜蜜蜜的能腻了人的眼睛。
二十八那天,不逢集,客少了些,我跟老胡从一睁眼就在盼了。二子关了店,出门好些时候了,到了下午,也不见回来。过了六点,店里没什么人,我俩索性关了大门,一人抱一盘瓜子,脚下放着火盆,坐在小门内等着了。
左等右等,二子和他哥没等回来,倒把巧儿等回来了。她来的时候跟那天离开一个样,倔着一张脸,肿着一双眼,可怜巴巴,惨凄凄跟挨了打的野狗似的。我看她穿得单薄,忙把她拉进屋里,一摸手,冰凉。
她蹲在火盆边,萝卜似的指头僵得都伸不直了。我蹲到她旁边,替她搓手,吩咐老胡给她倒杯热水去。老胡刚一转身,巧儿抽抽嗒嗒起来,转头就扑到我怀里,我一个趔趄,赶紧扶住椅子。
“怎么回事啊?”我捋着她黑油油的头发问。
巧儿扬起脸来,一双猫儿似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我,眼底还带着血丝,她问,“二子不是走了吧?”
“没有,还回来呢!”我应声道。
她平静了会儿,还拧着气似地说,“那我等着!”
还没让我问出个三五六的功夫,二子挽着一个瘦高个儿就立在了门口,真像菩萨应了声,被巧儿等着了似的。我跟巧儿忙慌站起来,老胡提着个茶壶,也愣住了。
二子的哥穿了件黑大衣,准是二子店里挂了可久的那件,我知道,里面是皮毛的。他戴了个皮帽子,只罩上了脑袋顶上那一片儿,大衣敞着上面两个扣,耳朵和脖子都冻了个通红。他傻愣愣地站着,佝着腰,眼睛飘忽着,也不知道在看啥。二子看着我,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转眼看见了巧儿,又露出了些难。
“快进来啊!天那么冷!”我跳出去迎那哥俩,一抬手,才发现虎口处落了几粒雪花。顾不得看天,我挽起二子就往屋里拉。
“这就是我常跟你说的胡家大哥跟大嫂。”二子跟他哥说。他哥只是含笑点头,也不说话。
巧儿贴门站着,跟想遁了身似地,脸蛋上本就红扑扑的两团,溶在满脸的通红里,不显得村,倒显得娇俏可人了。二子瞥了巧儿一眼,像含了许多话。巧儿扯着衣裳前襟,只不作声。
老胡把二子哥拉到椅子上坐下,又把火盆踢到他脚下。他这才发了声,“不忙你们了,不忙你们了。”他不好意思的劲儿,好像我们给了他天大的恩情一样。
那哥俩就坐在我对面,细看啊,眉眼间还是有些相像,跟一个藤上两根黄瓜似的,只不过一个老,一个鲜。
巧儿忽然回了神,冲过去拎了水壶,七八下,给我们每人倒了杯茶,倒完茶,又想贴门去,被我一把抓到桌前。“他大哥,这是我店里的丫头。”我忙介绍道。我不知道二子哥知不知道二子和巧儿的事儿,所以我也不敢冒失了。
二子哥端端坐着,握着茶杯,看了眼巧儿,点头也只是笑。他坐着的那个劲儿,两只脚直到膝盖都紧紧并在一起,跟绳捆着似的,一点儿也不见放松,想是在里面受了不少罪。
“你怎么又跑回来了?”二子瞪着巧儿,一眼就又把巧儿眼泪给瞪出来了。
我最见不得姑娘家哭,那眼泪跟小石子一样,直敲我心窝子。我忙瞪了二子一眼,拉了巧儿的手,替她说,“到我这儿来,碍着你什么事儿了?”说完,又有些后悔,第一次见二子哥,说话不该这么随便。
二子扯着脖子好像又想说什么,他哥伸手拍了拍他肩,他又缩了回去,闭上了嘴。
“他大哥,吃点儿什么,我去张罗!”老胡忙问。
不等二子回答,巧儿突然抢了话:“大哥,我是二子的对象,我俩谈了大半年了,好不容易盼了你出来,他说他要回城里,嫌我累赘,不要我了。”巧儿的眼泪扑簌簌地,跟下雨似的,“二子不肯见我爹,我爹也不信我,非让我跟别人相亲,我不愿意,就跑出来了。”
巧儿的话把我们都吓了一跳。二子嘴张了个大开,想辩解,半天没说出话来。巧儿看看我,又看看老胡,“今天在的都不是外人,大家给我评评理,你二子这么始乱终弃,说得过去吗?”
“谁始乱终弃了!跟我这半年,涨了不少文化啊!”二子终于坐不住了,“话我那天都跟你说了,道理也讲了,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好,你别不识好歹!我哥刚回来,你别哭哭啼啼惹得他不舒服。”
二子动了气,他哥一脸尴尬,杯子攒在手上半天,也没喝一口。巧儿哭得跟泪人儿似的,看是回嘴的力气都没了。我看不能由着他俩那么吵,就把巧儿往里间屋里拉。她只是哭,脚底下软塌塌的,好容易被我拖进去,抱着被子还是哭。
“巧儿,不是我说你,他哥这刚一回来,屁股还没坐热呢,你这闹得哪一出,让人觉得他多余啊!”我把纸巾塞到她手上。
她哽咽着,坐了起来,像听出了我道理似的,脸上露出怯来。
“我知道你对二子的心,姐看得出来,但凡事都要有个时候不是?”我替她擦了擦下巴的眼泪,“你俩的事儿先缓缓。你想想,二子为了他哥,好好的大学生不当,到这山里开衣裳店,就为了每个月看上他哥那么一眼。他对他哥都这么重情,他能负了你吗?”
巧儿呼噜着鼻子点了点头。
“你俩的事儿我也听明白了。二子怕他回城里太难,不愿意连累你……”我话还没说完呢,就听老胡在外面喊,“你们出来下!”
巧儿看看我,我也看看她,谁也不知道他们要干啥。我们立起来,推门走了出去。三个男人跟三个桩一样定在凳子上,二子低着头,他哥满脸歉意,只有老胡指头上夹着烟,呼呼地冒着气。
我拉巧儿坐在原位子上,老胡偷偷看了我一眼,给我们添了水。他放下水壶,四周一片安静。我最受不了一屋子人却没一个吭声的,我们又不是不认识。我急了,想问问,还没开口,就看二子哥向我和巧儿看了过来。
“他大姐,这位妹子。”他总像一副做错事的样子,难道他不知道,打他这从牢里出来,该赎的罪已经赎了吗?
他又继续说,“你看这事,我起先也不知道。”他又看了看二子,跟找到了勇气似的,“别的主我做不了,二子的主我还能说说话。他也老大不少了,我一直怕我们这情况,没得姑娘跟他。这没想到,天大的好事就掉到他头上了。”
他看了看巧儿,突然红了脸,“二子骗谁都行,他骗我不行。我看得出,他稀罕你,他说起你,瞧着你时,跟旁人都不一样。我知道他的心,现在,我也知道你的心。你不嫌弃我们哥俩,我们绝没嫌弃你的意思。”
二子听着他哥的话,也动了情,他那一双细眼再看着巧儿时,也不一样了,跟当初他们对暗号时一样,眼珠子眯蒙着,满是情意了。
“我让他跟你家去,今儿天晚了,山路不好早,明早儿就去。我们哥俩啥情况,绝不瞒着大叔,他要舍得姑娘跟着二子受罪,我们绝不拦着你。”
巧儿嘴角浮了起来,甜腻腻地瞪了二子一眼。
“巧儿,我哥的话,我听。”二子斩钉截铁地说,“可是,我到城里去,过得好赖,心里实在没谱。但是无论如何,我得先带上我哥,他现在除了跟上我,把他放哪儿,我心都踏实不下来。”
“兄弟,这十几年了,你在这山里根儿都深了,又何必非要回城呢?回城里,无依无傍的,那还能活吗?”我问他。
“嫂子,你有所不知。这些年,虽然我人不在城里,但我在那边还有很多朋友。他们经常给我寄一些学习资料,我跟着他们学新东西,也学项目开发。我说我抱着笔记本打游戏,都是诓你呢!”二子一脸得意,“我同学开了个软件公司,他知道我的水平,一直喊我过去,我答应他了,给我一个月开的工资,比我开衣裳店一年的都多。”
我和老胡都惊了一脸。
“说实在的,我心也有点儿虚,我也怕我去那儿干不了,不用人家撵,我自己也会走。所以,到底会是个什么情形,我也不敢肯定。”二子拉了巧儿的手,姑娘一脸红,臊起来了。二子只是不顾,继续说,“你等我一年,我把你寄在嫂子这儿。明年过年的时候,我活得是好是赖,我来找你!”
巧儿笑了,脸上还挂着泪。我们老俩口也笑了,心里暖烘烘的。二子哥也笑,满脸的褶子堆得七零八落。
雪静悄悄下着,远处噼里啪啦响着炮声,一冰一火,把这年就炸开了。有情有意的小伙子,大丫头,我盼着,下一个年,欢欢喜喜的,你们永结了同心哟!
监制:飞酱
主播:晒月水妖
编辑:Appie/阿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