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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等一个人,回来娶我
日期:2020-04-22 20:02:55 作者:读点君 来源:每天读点故事 阅读:

我在等一个人,回来娶我

  1999年厦门疗养院凤凰花开满枝头

  此时的念青,早已是一身病痛两鬓

  几十年间,小院里凤凰树的深红花荫,在她垂垂老矣脸上投下春去秋来的斑驳暗影

  一双眼睛藏在其间,终日平静地眺望远方大海

  她不愿任何人打扰她,也尽量不打扰任何人,只有护士每日来送药时,她才缓缓转过脸礼貌地问:“烦请帮我去看看传达室有没有我的?”

  “顾奶奶,今早我看过了,没有您的信。兴许明天就能寄到了!”

  老人点点头继续坐在花间看海。等护士走了,她才喃喃重复着,重复着:

  “明天就能寄到了……”

  顾念青在厦门住了六十余年,但她并非本地人。

  她生于20世纪20年代的南京,在父亲开在珠江路的西洋诊所长大见证二战前金陵短暂的安世繁华:黄包车载着妆容精致太太小姐映衬姣好曲线旗袍丝滑如水;秦淮河桨声深缓,钓巷的女子画舫里唱着艳歌;使馆常见黑壳汽车,载着政府官员金发碧眼洋人

  但自从日本的飞机出现在上空,平静的生活一去不返频繁空袭警报使得人心惶惶富足人家纷纷逃往长江上游。

  守军部队陆续进城,城中的民政机构却紧急迁往重庆,因此滞留的人们都在传,南京成了一座弃城。

  12月13日,金陵全盘溃守。同样在这天,念青失去了唯一的亲人

  敌军炮轰城门时,震耳的轰鸣传到珠江路。父亲让念青躲进地窖自己坚持要为最后一名伤兵做完手术

  未等来父亲,大门就被轰然踹开,一队兵凶神恶煞逼问中女眷的去处。父亲早年在仙台学医,听得懂日语。他便冷笑着用方言骂,再轻蔑地译作日语。

  日本人气急败坏,拉响枪栓一通扫。

  念青浑身发抖,死死捂住嘴巴眼泪无声地漫过指缝淌下来。

  等到天色全暗,她才敢爬上梯子血痕一直延伸到门外,却不见父亲和伤员踪影大概是被拉去掩埋了。

  南京阴云密布的夜晚,凄风寂寂,破败的街道上只闻狗吠声。念青行尸走肉般靠在门边,大脑空白——因此脚踝被一只手猛然拽住时,她也没有惊叫出声。

  她慢慢下身,举起手电照亮那个已陷入昏迷男子。他穿深绿色的守军制服,染血的肩章隐约可辨,竟是团长军衔

  她叹了口气,把伤员背进手术室,像父亲教过她的那样,消毒并取出弹片。包扎完毕后,把伤员背进地窖,又端来热水拭去他浑身的血污。

  一张很年轻的脸,约摸二十五六岁,明晰的颌骨与英挺的鼻梁一半隐没在暗影中。昏沉的灯光下,薄唇紧抿,剑眉深锁,或许正陷在一场家国不保的噩梦里

  顾念青把棉被轻轻拉至他的胸口,瞥见他胸前的名牌:守军德械部队53团,吴胤宸。

  枪伤感染让吴胤宸在高烧中持续昏迷。

  期间念青片刻不离地守在床边,把阿司匹林在米汤中捣碎,用麦管给他灌下。

  药尚有存余,米缸却空了。她想起金陵溃守前,一些外国传教士就已在城中设立了安全区,给难民免费提供食宿。

  只要躲过两条街的日军,便可进安全区领到救济粮。

  一路惊肉跳,幸而念青机灵敏捷,在日军巡逻的间隙迂回闪避,终于安全带回一小袋米。刚掩上顾宅破败的门,便听见地窖隐隐响动。

  病床上的男子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拖着伤腿跪在地上,在床褥间翻找什么。烛光昏暗摇曳,照亮他深蹙的眉,和额上一层细密的汗水。

  “长官,您在找这个吗?”念青从衣兜里摸出一把枪。德国产的勃朗宁,枪身被磨得锃亮,平整地刻着他名字的缩写。正是他昏迷前紧攥在手中的那把。

  吴胤宸紧绷的身体立即放松下来,苍白嘴唇缓和了线条。她赶紧低下头小声说:“给您添麻烦了。”

  他接过来熟练地拉上保险栓,却没有责备的意思。

  “女孩子不要玩枪。”他的声音久病后喑哑,语气却很温和,“当心误伤自己。”

  两人在混着碘伏的空气里对坐无言,而彻夜的火光与枪响又让人难以入眠,于是一坐就是整夜。沉默得久了,才开始聊天。

  顾念青识字后便跟着父亲出诊,学西洋医术,还在小桃源语言学校学日语。这是她第一次和父亲之外的男子独处,羞涩拘谨地回应他的寒暄,决不多说一句话。

  两人渐渐熟络,每逢吴胤宸精神足时,便给她讲征战在外的见闻。念青便也大胆起来,说一些南京的奇闻异事,甚至是自家往事。

  “母亲生我时难产,不幸去了。家父未再续弦,将我当男儿养,也要我做救死扶伤的大夫。”

  提到父亲,念青嘴角带一丝苦笑,“因此他不许我早早嫁人。女伴们全赶在战争前远嫁,唯有我还守着老屋。”

  吴胤宸不禁侧脸,借着微弱的熹光,第一次仔细打量眼前的女孩子。

  身量未足,手腕脚踝都细瘦伶仃,穿蓝底扎染素花的棉衫,脸儿白净清秀。或许从小就在诊所里看惯人间生死,故而一双眸子沉静早慧。

  “小孩,你今年多大了?”

  “我不是小孩,我已经十七了!”念青泄气道,“邻居总揶揄我摽梅之年还未嫁,戏称我‘小青梅’。”

  她第一次流露出小女孩的性子,细顺的额发似因生气微微翘起,乖巧可爱。

  吴胤宸不禁微微笑道:“叶底青梅无数子。叫小青梅也挺好。”

  他是在说她终会婚姻幸福,子孙满堂吗?

  念青红着脸撇向一边,恰见井口外夜空被熊熊烈火染红。

  她分辨出正在燃烧的是南京最雄伟的交通部大楼。连楼宇在战火中都不堪一击,何况她这样无依无靠的女孩?

  飘摇乱世,又有谁能预料得到自己的命运。

  顾念青再次去安全区领救济粮时,终于出了事。

  那天南京下起薄雪,灰云朦胧。她看准日军巡街的空当,从新街口跑回珠江路,却不慎踢到路旁废弃的铁罐,炸响在空旷的小巷里。

  一小队日军立刻如嗅到猎物的恶犬,“咵咵”地踏着厚重军靴向她逼来。

  念青拼尽全力拔足狂奔,跑到大脑缺氧头晕眼花,眼看要跑进家门,却被枪托砸中膝弯。

  随即被扯住后领,恰巧就拖进了自家宅院。

  父亲去世那天的枪响仿佛还在耳畔。顾念青什么都不敢去想。

  日本兵狞笑着把她扔在小院屋檐下,她一抬眼便看到隐藏在厅堂桌下的地窖口。

  她大脑一片空白,那些日语杂乱无章,混着难听的笑声变成一种噪音。

  奋力挣扎间,右脚暴露在隆冬严寒里,她冷得不停哆嗦。

  三声枪响。念青闭上眼咬紧牙关,却感觉不到疼痛。

  试探着睁开眼,日本人如芦苇般摧折倒地。视线迷蒙中,恍惚有个颀长的身影慢慢在她旁边蹲下,受伤的腿轻微颤抖。雪把他的轮廓镀上一层柔光。

  念青疑惑地朝屋里看去,地窖的门打开着。

  吴胤宸拾回散落在旁边的鞋袜,又仔细小心地抬起她的脚踝给她穿上。

  她因片刻前的惊吓心智暂失,盯着他睫毛上细碎的落雪发愣。

  当那双眸子忽然抬起来对视时,她才猛然回过神,羞赧地低下头去。

  “小青梅,你没事吧?”他关切地问。

  念青愣愣摇头。

  年轻的军人犹豫了片刻,把手里那把尚有余温的勃朗宁递给她:“这是我以前的导师送我的。以后,你拿着。”

  吴胤宸将她打横抱起来。

  这个瘦弱的女孩仍一言不发,静静看落雪染白他的深红色的肩章。

  回到地窖里,念青开始发烧。她躺在床上,两床棉被都铺开,把身体紧紧裹在被子里,只余一双空洞的眼睛,怔怔地望着墙上——那里悬着一只红纸糊的燕子风筝,是儿时父亲给她扎着玩的。

  吴胤宸在床边坐了半晌,看着她灵秀的眼睛呆滞成一潭死水。他起身要走时,她忽然有了生气,从棉被里伸出一只细弱的手,无力又固执地牵住他的军服下摆。

  他哂笑,起身只不过是要端一碗白粥。一勺勺吹凉了喂她,病蔫蔫的小猫只咽了两口便无食欲。

  “你知道那天晚上,我为什么拼死也要来诊所求救吗?”吴胤宸放下瓷碗,忽然问。

  念青眨眨眼睛。父亲的诊所小有名气,接纳的病人除了附近居民,也有南京军校里演练负伤的学员。吴胤宸知道这里并不奇怪。

  “南京保卫战中我受了伤,但身上有极其重要的东西,必须要托付于人。”他把手伸进军服的内袋,摸出一盘微型录影带。

  “敌军记者一直企图粉饰侵略暴行。这里面有半个月以来,我录的全部战争证据。”吴胤宸攥紧手心,“我受伤的地方离这儿不远,便想把它托付给顾大夫。但如今,我打算亲自把它带出南京……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目光灼灼,念青抬起头凝视着他的脸,不可置信:“可是,南京所有城门都被封锁了。真有人能逃出去吗?”

  “你放心。如今金陵城失守,我好像没办法保护所有人了……所以我以后的任务,就只是保护你。”吴胤宸把她从床上扶起,“我们两个,都会活着离开这儿。”

  他的目光里有种摄人心魄的坚定力量,让念青忽然感觉,她可以放心去信任眼前的人。

  念青再次提出去安全区时,吴胤宸沉默良久才应允:“明日我同去,一定护你周全。”

  她莫名欢喜起来,趁夜在厢房里翻箱倒柜,忙得如同过节。

  出门断不可穿军服,她找出几件父亲的旧衣物:的确良衬衫、黑色风衣、西裤与一双旧皮鞋。

  念青把散发着樟脑味的衣物晾在井沿上。这一晚南京仍有枪响和烈火焚烧的毕剥声,她却难得安心入眠。

  睡间却恍惚见吴胤宸在书桌前点着微弱的蜡烛,背对她坐了整夜。

  安全区划在南京中心,将大学、使馆和教堂包含在内,负责人都是外国教授或传教士。

  金陵女子学院的主管是位中年美国女人,由于未婚,难民们都敬称她“玛丽小姐”。吴胤宸把念青送到学院后门时,正是她开的门。

  “几天没见你来领米,还担心出了事。”玛丽勉强能说中文,慈爱地摸摸念青的头发,“你先去吃早餐,我和吴团长单独聊几句。”

  她这才知道,吴胤宸与安全区的几位洋人都认识,尤其是安全区的主席——来自德国的约翰先生。

  他在德国访学三年,回南京后给他们做过翻译。

  念青脚步轻快地跑去操场,又和难民们挤在花坛边喝粥。围墙似乎能把杀戮都阻隔在外,南京陷落后,她第一次能专心啃馒头。

  拿着米袋回到后院,却不见熟悉的身影。念青心里一沉,却听玛丽在身后唤:“青,这里很安全。吴团长把你托付给了我,以后学院就是你第二个家。”

  米袋掉落在地。“他人呢?”

  “已经走了。”玛丽湛蓝色的眼睛望着她,“你知道,安全区设立的前提是在战时保持中立,不接纳任何军人——否则,难民会受到威胁。”

  “你们收容了那么多穿便服的守军,为什么唯独吴长官不可以?”念青咬紧下唇,“日军开的是飞机大炮,南京全靠吴长官他们用血肉之躯扛着,只是因为失守,他们就是罪人了吗?安全区大门紧闭,他们活该在外面等死?”

  她激愤的高声指责引来许多难民和校工。玛丽连忙用音调歪扭的中文辩解:“不是的!我挽留过,但吴团长自己执意要走。你放心,他不会离我们太远——他会一直在安全区附近活动,保护我们大家的安全。”

  念青冷笑一声,慢慢垂下眼睛,从口袋里掏出一物。当看清那是一把锃亮的手枪时,所有人都吓得后退一步,以为她丧失了理智。

  警卫要上前钳制她,却被玛丽阻止。

  美国女人察觉到她眸子里并非愤怒,而是无限悲凉。

  “保护?……怎么保护?他把枪都留给了我呀!”女孩脸色苍白,低垂着眼睛,温柔却悲哀地摩挲着枪管,心灰意冷地喃喃,“他现在手无寸铁了,身上又带着伤……他拼了命保护我们,谁又来保护他呢?”

  在场的人们都沉默下来。玛丽小姐背过脸,悄悄拭去眼角涌出的泪。

  玛丽待念青如同女儿,饮食起居亲自照拂,还让她住进自己的房间。

  睡前脱衣服时,衣摆里有什么硬物硌疼了她。用剪刀拆开线,掉出来的,是那盘录影带。

  盒子坚硬的四角戳进手掌,刺痛顾念青的神经:吴长官把视若生命的录影带托付给她,就意味着他从此便能心无所寄、视死如归了。

  原来一切都是吴胤宸提前策划好的。他不是说,要和她一起活着离开南京吗?是不是从一开始,他就打算食言呢?

  干涸红肿的眼睛再也流不出泪,只有胸腔里清晰、长久地回荡着疼痛感,历久弥新。

  1938年很快来临。敌军为了庆祝占领南京的第一个元旦,在安全区外围插满了太阳旗。

  由于计划深度统治,街头巷尾贴出招募高级日语翻译的告示,备注“皇军优待”。玛丽拿回来一张,在午饭后悄悄递给念青。

  “不去。”十七岁的女孩,干脆的拒绝像是吐出一个枣核。

  “我知道你的意思,但老百姓也需要一个翻译来和日军沟通,这怎么能叫背叛呢?”玛丽开导她,“何况现在城门禁严,只有拿到日军特批通行证才能逃离地狱。你难道不想离开这里吗?”

  念青沉默下来。想起吴长官和他保证过的,会和她一起逃离南京。可惜时间的风早就把誓言吹散了,和他相识简直像一场。曾带给她无限希望的空想,如今只能依靠自己了。

  “青,你和吴团长一样,都是勇敢的人。”

  玛丽见她点头,也不由赞许。下午就找出裙装和高跟鞋,又仔细地盘起她的长发,在镜子前教她化妆。

  安全区主席开车送她去日军司令部,亲自为她担保。约翰先生是德国人,因此日军对他们一行还算客气。

  农历新年将近,安全区内四处摆点,所有难民必须逐一进行良民登记。

  筛出守军很容易:遇到青壮年便检查手上是否有磨茧,头围是否有压痕;若条件相符,再看他是否有亲戚来认。若没有,便是守军无疑。

  顾念青做翻译时,见过很多被筛出的中国军人,被铁丝穿过大腿拴成一排,用卡车拉到紫金山近郊被枪毙。

  但在女子学院登记处,玛丽鼓励妇女们上前认丈夫和儿子。

  不相识的人们哭着抱在一起,在日本人面前演出亲人团圆的戏码,许多守军士兵因此获救。

  团圆是假,共患难的感情却是真的。念青作为旁观者,感动之余想起自己的父亲,不由得鼻子发酸。

  然而接下来,她就真的在队伍中发现了父亲的黑风衣。念青屏住呼吸——

  吴胤宸混在一群神色仓皇的男人中,薄唇紧抿,冷眼蹙眉,孤傲挺拔的身形明显与其他人不同。

  因此没有妇女敢上前认他,怕被轻易拆穿。

  吉田少佐很快注意到他,顿时挺直后背,迅速向他走去。念青屏住呼吸,按捺住内心焦躁观察四周,祈求有难民站出来帮忙。

  可是所有人都噤若寒蝉,玛丽也只是捏紧拳头。

  “你,出来!叫什么名字?”吉田嗜烟如命,手指头焦黄,直直伸向这个不合群的年轻男人。

  “等等!”念青终于忍不住,声音发紧地用日语大喊,“我认识他!”

  吉田少佐狐疑地回过头看她一眼,怀疑的神色在他沟壑遍布的脸上阴晴不定,她后背冷汗涔涔。

  吴胤宸立即会意,稳步上前,自然地揽过她纤细的腰肢:“She.(她是我的妻子。)”

  念青的心跳猛然间漏掉一拍,紧接着便是剧烈的跳动。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把躲闪的眼神聚焦在他温柔的脸庞上。

  吉田看着两人呢喃细语一番,警惕的神情略有放松。

  “少佐,我丈夫不是军人,您误会了。”念青平稳了情绪,“他在女子学院的教堂做杂活,手上有茧很正常……哦,您看,他还会几句英语,能和洋人打交道。若不是战争,我们连枪都没见过呢。”

  “既然如此,这位先生不如搬去和顾翻译同住。”吉田别有用意地指向路边的黑壳汽车,“皇军非常体恤百姓。”

  念青心中清明:这哪里是要让他们“夫妻团圆”,分明是借此来监视他们的异动。

  倘若这出戏演逊半分,等待他们的,便是黑洞洞的枪口。

  吉田安排了一个下属帮他们搬行李。

  顾念青关好房门,迫切想解释自己做翻译的原因,吴胤宸却忽然俯身把她抱入怀中,压低嗓音让她噤声。

  她的目光越过他宽阔的肩头,才发现门外人影幢幢,那下属根本未走。

  “小青梅,我不在的这些天,你……过得还好吗?”他扶她在几案旁坐下,举止亲昵却不轻狎,话语间尽如丈夫对妻子的嘘寒问暖。

  她心里最柔软的一处,被这些不辨真假的话触动。

  很多瞬间,她都希望这位坚毅的吴长官,说出的柔软话语,都是发自内心,都是为了她。

  “还行。如今看见先生还平安,我心里也安了。”她不敢看吴胤宸的眼睛,目光只得小心翼翼落在他青筋浮突的手背上。听她唤“先生”,这只按着桌面的手轻颤了一下。

  接下来他们每日都处于严密的隔墙监视中。念青常觉心惊肉跳,瘦小的身体绷得发紧,幸而吴胤宸冷静得多,无声且细致地引导她逢场作戏。

  两人在监视中每日共同起居,她最喜欢坐在窗明几净的梳妆台前,看镜中他为她梳头时,低垂的眉眼温和而专注。她发觉自己竟沉溺在这似真似假的夫妻生活中,不愿浮出水面。

  晚膳时吉田邀他们一起用餐,吴胤宸细心为她布菜。

  吉田咧开嘴调笑,拍着酒肚讲他富士山下的妻儿,显然已对他们完全消除了顾虑。

  熄灯后,念青和衣睡在他枕边,在他手心里画出她在做翻译官时,暗自摸清的日军驻南京的布防图。

  吴胤宸则告诉他,这几日他辗转于女子学院附近,找回了二十多名散落在各难民营的旧部。

  他们计划游击南京近郊的日军散兵,如今只差出城的通行证。

  吴胤宸说者无心,念青却是听者有意,她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没过多久,解除怀疑的吉田便以“翻译公务繁忙,家事分心”为由,要派人把吴胤宸送回安全区。

  离开前一晚,日本人在司令部大楼举办庆功舞会。念青是德国人钦点,因此也获得了邀请函。吴胤宸则被安排做酒侍。

  吉田少佐拥着念青跳舞时,吴胤宸在场外打开一台大功率电机。

  保险丝瞬间烧断,舞池陷入黑暗。念青在混乱中偷走吉田的钥匙,逆着人流,摸上三楼办公室与他会合。

  吴胤宸蹲在桌后,叼着手电筒在抽屉里翻找通行证。念青在门边帮他望风,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每一秒都度日如年。

  忽然,楼梯口传来吉田气急败坏的声音:“给我仔细搜!有人偷了我钥匙!”

  “找到没?”念青急得压低声音回头催,“日本人上楼了!”

  “就快了。”

  又挨了几秒,吴胤宸终于在杂乱的文件中翻到一张通行证。匆忙合上抽屉,熄灭手电,拉着她出门往反方向疾走。

  巡逻兵的手电光伴着凶狠的脚步越来越近,再转个弯便要照进走廊。念青害怕得捏紧他粗砺的手。

  年轻的军人却在前面驻足:“不行,来不及了。”

  她在黑暗中感觉他快速转过身来,紧接着他的气息扑面压来,在她来不及反应时,用力吻住了她的唇。

  热烈而陌生的气息在噬啮间蔓延开,如同绵软温深的攻陷,她被他压制在墙上,一面靠着冰冷的瓷砖,一面贴着炙热的身躯。

  这个突如其来的吻让她心慌意乱,喘息由沉重到虚浮。直至刺白的手电筒灯光射在他们脸上,让两人暴露在光明中。

  吉田背着手,阴郁的目光来回扫射:“你们……”

  吴胤宸慢慢直起身,松开她的腰,神色惫懒顽劣地说了一句。念青红着脸翻译:“天黑下来就会情不自禁,忘记了只是停电。”

  几个日本兵爆发出哄笑。吉田用手按着皮带龇牙大笑,意味深长地告诫:“楼上是军事重地,拜托,你们下次还是得注意场合!”

  念青双颊发烧,好容易敷衍过去,才拉着吴胤宸匆匆回房。

  当晚两人没再说话。心跳如雷,她又开始失眠了。夜深时听见枕边传来叹息,才知道他也一直没睡。

  一直到出城前,吴胤宸才托玛丽小姐联系她。

  “你会在近郊打伏击战吗?”念青站在学院的操场上,看着他在借来的卡车旁忙碌,开口道,“我们约个地点,我传信给你。”

  他沉默的期间,把战友们安顿在卡车后斗的货箱里,又在表面铺上稻草。半晌后,才缓缓点头:“一切以安全为重。”

  吴胤宸敏捷地钻进驾驶室,腿伤已然痊愈。

  他迅速拧钥匙打火,看到挡风玻璃上映出念青难掩伤心的眸子,忽然想起,再见到这个萍水相逢的孩子,还不知是何时。

  他在发动机的抖动中摇下车窗,硝烟乱世中第一次静静打量她的模样:小脸稚气未脱,却要搽鹅蛋香粉和唇脂扮成大人;高跟鞋晃晃悠悠,瘦小的身体在套裙里空空荡荡。

  想起从日本兵手里救下她时,他保证以后定会护她周全。

  可后来,依然是她一次次铤而走险地帮他。自从军起到调守南京的这十年,他保护过无数同胞,却似乎不曾包括她。

  “小青梅,谢谢你。”他伸手揉揉她的头发,“还有……对不起。”

  她不知他的道歉是为了之前的不辞而别,还是为了那个吻。

  目送着卡车在飞扬尘土中渐行渐远,最终完全消失,她想——如果是因为后者,她肯定会伤心好一阵子。

  比他不辞而别的那次还要久。

  接下来的半个月,念青在翻译时总会留意敌军动向,又自学摩斯码,将消息译成密文写在纸条上。

  为保险起见,两人频繁更改约定地点,又错开时间传信,因此从未见过面。

  她从吉田和部下的谈话中,得知吴胤宸和战友们胜仗连连,心里不由欣喜。自己数次涉险,想必还算是有意义的。

  乱世里平民如草芥蝼蚁,多少被证明几分价值,似乎无形中是离吴胤宸近了一些。

  但吉田从钥匙失窃时,就已经在怀疑她了,只是当时没有证据搜身。

  此后开始派人悄悄跟踪她,很快就在她假借公务去鸡鸣寺传信时,当场截获密文。

  顾念青被收押进司令部的地牢。

  入夜后牢里阴湿砭骨,关节冷涩让她始终不能入睡,听着黑暗角落里蛇鼠窸窣,愈发心乱如麻。实在太过恐惧时,思绪便无边无际地蔓延开:她想念给幼时自己扎风筝的父亲,一年前繁华的金陵……

  更多的时候,吴胤宸的面容浮现在眼前。如果在想起一个人时,内心波涛狂澜又无比安定,满心欢喜却悲从中来,是不是意味着深深的爱?

  分明才相识两个月,其中又掺杂着那么多危险和离别,竟多过相处的时间。

  无论是当时狱中十七岁的念青,还是几十年后两鬓斑白的念青,都会时常忆起地窖中的那段时光。

  他如同断翅的鹰隼,即使不慎跌落崖底,也终有朝一日会再回苍穹。

  而她不过是井底之蛙,毕生只能陪伴他跌落崖底的一段短暂时光。天空广阔无垠,重新振翅的鹰隼,很难再恰好飞过她头顶上的一隅。

  于是她在余生里能守着的,只剩下回忆。

  受审结果公示,顾念青被判间谍罪,隔天枪毙示众。

  行刑前一晚,玛丽到狱中探监。捧着念青苍白憔悴的脸时,未婚的她似乎成了一位母亲,蓝眼睛里满是心疼:“傻孩子……如今你卷入军事行动,便非良民而是战犯了,主席先生也救不了你啊!南京已经沦陷,你做这些又是为了什么?”

  半个月未见,玛丽小姐似老了许多——她身在虎口步步为营时,这位外国中年女人也在安全区为她担忧着。念青眼泪簌簌,嗫嚅良久只喊出了一句:“妈妈。”

  刑场搭在水声潺潺的秦淮河旁。所谓示众,只有几队敌军和一些国际人士。

  由于担心念青会在中途受到非礼,安全区主席开车载着玛丽小姐一路尾随行刑队。

  他们如今能做的,只是让这个勇敢抗争的女孩能走得体面些。

  春寒料峭的清晨,清冷的太阳从紫金山上迟迟升起。

  旷野一望无垠,农家的稻田被焚烧成光秃秃的黑迹。从深沉的田野到灰暗的天空,满目荒芜的色彩中,忽然飞入一只火红的燕子风筝。

  念青被反剪双手站在秦淮河边,背后十几支漆黑的枪管围成半圆,蓄势待发。

  她在阳光下眯起眼睛,仰望着在寒风中飘摇的红风筝——这是她托玛丽连夜从老宅的地窖里取来的。此时此刻,城外的吴胤宸是否也注意到了这只熟悉的风筝?

  行刑队长下令,身后纷纷响起拉枪栓的声音。

  几声枪响,她坠进秦淮河,刺骨的河水和浑身各处撕裂的疼痛,让神智混乱迟钝。

  岸上似在进行一场混战,火光刺破玫瑰色的云倒映在头顶上的水面,那只风筝依然飞舞得生生不息……恍惚间风筝化作一道黑影灌入水底,用力把她拉进怀里。

  念青费力睁开眼睛——生死之际,她终于又看到那张脸。

  她真的太渴望与他并肩而行了。

  可伤愈后的鹰隼依然志在远方,她不过是一只蛙,即便鼓足勇气跳出井口,也很难再追上他。

  为了此刻的相见,她仿佛等了一个世纪,甚至付出生命的代价。

  玛丽小姐把车子开得飞快。那个破碎的身体,温度仍在迅速流逝。秦淮河水濯洗掉血污,露出一张苍白洁净却毫无生气的脸,比以往更纤瘦。他像捧着一片虚无的羽毛。

  几近昏迷时,念青似被困在密不透风的茧中,想开口说话,喉咙里却只有腥咸涌动的粘连。温湿液体一滴一滴落在脸上,她忽然很想知道,那是他额发上的水,还是热泪。

  她的睫毛微微翕动,吴胤宸知道,即便意识游离,她仍试图睁开眼睛。这个瘦小的姑娘从来都勇敢得让他侧目。可她毕竟是个小女孩,他简直无法想象,当她独自面对那一群魔鬼时,心里该有多害怕?

  即便早已久经战场、百炼成钢,此刻仍心如刀割。吴胤宸握住她的小手,忽然感觉她指尖微颤,有时如蜻蜓点水,有时又拖出长横,似在按某种规律变换……

  这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摩斯码。他屏住呼吸,仔细感受并翻译出念青最后传递的信息——

  WO-AI-NI.(我爱你。)

  念青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秦淮河静静流淌,远山如黛。父亲负手立在河边,背影被柔和日光拖得很长。

  她在公园里迎风奔跑,红色的纸燕在身后一扯一扯地飞起来。

  乱花渐欲迷人眼。她在眩光里努力揉了揉视线模糊的眼睛,再睁开时,见吴胤宸穿着军装站在面前,手里一枝熟透的青梅,笑着俯下身与她耳语:“叶底青梅无数子。”

  吴胤宸,我过得一点也不好。你不在身边保护我的这些日子,我一个人真的撑得好辛苦。

  如果我们都能彻底逃离这场炼狱,如果我努力痊愈,你可不可以奖励我呢。

  念青在一个阳光煦暖的午后醒来,几个月来,她孤单追随着的长官先生,的确陪在她的病榻前。吴胤宸在厦门疗养院片刻不离地照料她,柔声与她讲很多话来分散她的疼痛。说得最多的,便是:“等战争结束,我回来娶你,好不好?”

  她没有力气回以微笑,只是在呼吸面罩下眨眨眼睛。

  吴胤宸没有说“我娶你”,而是说“我回来娶你”。他无意中透露着已经做好的决定:他还是要走的。要归队,直到战争胜利。

  所以当他的吻轻轻落在睫毛上时,念青很平静。

  回想起几个月前的南京,守在床边照拂的人还是她。那时她拥有无限的爱和勇气,当她迷恋着一个人,哪怕他是天上翱翔的鹰,她也敢于奋力追逐他的身影。

  如今她仍深深眷恋着这个男子,也不曾失去爱的能力。只不过乱世催人老,爱情不再是轰轰烈烈的模样,只是携手相伴一世安宁的期盼。

  医生批准出院时,吴胤宸必须要走了。正是枝头结满青梅硕果的时节,整装待发的他扶着念青坐到树荫底长椅上,踌躇着不知如何开口告别。

  “你放心去归队吧。”念青笑意微弱,“这是你的使命,我明白的。”

  两人相对无言坐了一阵,最终吴胤宸只是抬手轻抚她及腰的长发:“我会常给你写信。”

  “好,我等你。”

  念青在厦门慢慢养病,闲暇时就与玛丽小姐聊天,或是读吴胤宸的来信。但部队四处迁徙,她无法回信。

  伤愈后,她留在医院帮忙。她对某个人的爱和想念,似乎只能倾注在病人身上,包扎换药的动作都格外细致温柔。

  顾念青由那些书信伴着等了很多年,但是她二十六岁那年,吴胤宸的书信毫无征兆地断了。

  二十六岁。她第一次见吴胤宸的时候,他也是二十六岁。

  她在忐忑中,一直等到全国上下的报纸都刊载上敌军投降的照片,信一直没再来。所有人都沉浸在战胜的喜悦中,玛丽小姐买来几株凤凰树,颜色红得很喜庆。

  疗养院里共事的小护士们一起在小院栽树时,七嘴八舌道:“战争都结束了,吴长官是不是回老家了?”

  “他没准在老家是有未婚妻的。”

  念青看着刚栽下的凤凰树,坚定地摇头:“不,只要他还活着,就肯定会回来找我。”

  “那么吴长官大概是、是牺牲了吧?你知道他是哪里人吗?听说前线讣告都发回家乡……”

  念青停下手上的动作,目光怔怔地从火红的凤凰花上移开,望向远处浩瀚的海:“不,不会的。”

  念青担心地址变动后收不到信,这么多年只在玛丽小姐去世后,以养女身份护送骨灰盒去了一次美国,其余时间一直住在疗养院。

  一天她在传达室找信时,无意瞥见镜中的自己有了白发,才发觉已经过去这么多年,连记忆里那位吴长官的面容,都已经模糊得只有轮廓了。

  回想起那些惊心动魄的年少时光,恍如昨日,却又分明那样遥远。

  院子里凤凰树已经长得很好,一树繁花如烈火如青春,明媚又鲜活。她却老了,满身病痛,不得不从护士的岗位退下来,作为病人继续住在疗养院。

  年少时经历的种种,被时间稀释成浅淡的涟漪,坐在凤凰花荫下偶尔想起,也不过是让她多眨一下眼睛。

  她曾想过回南京看一看,故乡虽在战争中被毁作废墟,但至少是所有回忆开始的地方。可是然后呢?宛若一个没有句号的故事。

  而她固执地留在两人道别的地方,灿烂的凤凰花和燃烧的战火重叠,就像很多年前她无数次站在安全区的门口,独自望向他离开时走过的路。

  1999年夏末,一阵风吹过,凤凰花深红的瓣落在念青的肩上,落在她随风微簌的睫毛上。夏日人易倦,她似乎只是阖眼小憩。

  “我今天又去传达室帮您看了……顾奶奶?”

  顾念青在厦门没有亲人,且终身未嫁。此生最坏也是最好的记忆,都停留在她十七岁那年,在家附近救下一位吴姓长官。两情相悦,聚少离多。匆匆一别,念念不忘。

  乱世青梅老,一顾念终生。

  监制:飞酱

  主播:晒月水妖

  编辑:网友西西/Appie/汤小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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