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 | 卿云斋笔录（）
撰文 | 顾曲
壹
只因义庄的晏伯又发起了高烧，喝了晏婶熬的汤药也无济于事。晏云说城里有药叫盘尼西林，退烧很有效。他便央小山去替他当值。
下山前他告诉小山：“这一去，恐得要一天，现在外面正打着仗，乱的很，这药怕是很不好买。”
晏小山生活的这个义庄在邙山山腰上，他们本是守陵人，保这晏家家族的陵墓不受火烧、不受水浇，还要不受人扰。
但时逢乱世，义庄收敛的无名尸越来越多，大多是中流弹的难民。晏伯常说义庄不能再给别人收尸了，从一千多年前到今天，邙山葬的都是晏姓子弟，如果晏家的列祖列宗泉下有知，可得被活活气死。
晏云却常笑他爹迂腐：“现在都民国二十七年了，讲的是无神论者。再说了，现在到处打仗，这些人也是可怜人，我们替他们入殓，也是行善。晏家的先烈怎么会怪罪我们？！”
晏云时常出去采办，山下的俗世他领教过也体验过，见识谈吐比晏伯要好上百十倍。
小山是晏伯捡回来的义女，在义庄生活了十六年，从未下过山，也从未见过除晏伯、晏婶、晏云之外其他人，活着的人。
救回沈慕春的时候，小山原本以为自己拉回的是一具尸体，毕竟那个时候，他呼吸脉搏全无。
退了烧的晏伯说他是中了招，吸了墓里的毒气，导致呼吸脉搏全无。
又命晏云去采了还魂草，煎了水喂他喝下。不过半柱香的功夫，果然活过来了，躺那儿咳得厉害，“多谢各位的救命之恩，我叫沈慕春，是燕京大学的考古系的学生，本来是想来邙山看看古墓群的，没想到差点没把命搭上。”
“我不管你是什么人，今天小山把你救回来了，那算是你我有缘。以后可别干掘人坟墓的缺德事！”晏伯大手一挥，便要送客。
“大伯，这么叫缺德事呢，考古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是记录和传承我们汉族的文明啊！”沈慕春大概真的是学生，一股子呆头呆脑的学生气，天真正直的很。
晏伯见他越说越起劲，便要逐他出门。义庄的床用来放尸体还不够呢！
“晏伯，他刚醒过来，等他再好一些再让他走吧。”开口的是小山，她觉这人的装扮着实有趣，衬衫西裤，肩膀处还有两根带子系着，跟晏云带回来的报纸上的人穿的衣服一模一样。
沈慕春这才注意到角落里有一个身着藏青色长袍的少女，满头青丝高高盘起，簪着一枚银钗，大概十五六的年龄。
“你是道姑？”沈慕春在拼命地搜索着知识库，勉强辨认出她这一身的装扮。
“守陵人。”
“想不到竟然还有守陵女。”沈慕春很惊讶，跳下床，围着小山绕了足足三圈，像是在研究一个老古董。
晏云一把扯开了沈慕春，嚷嚷道：“男女有别，知不知道，你这样盯着我妹妹看，圣贤书白读了？！”
“晏小山。”
这便是晏小山与沈慕春的初识了。那时，小山还不知沈慕春的名讳在邙山山脚下的城里有多值钱。
贰
沈慕春下山后，义庄又恢复了平静。除了尸体，连只苍蝇都不愿飞进来。晏伯退了高烧后，身子彻底弱了下来，就由小山担负起了守陵人的责任。
小山双膝跪地，双手举过头顶，等着晏伯将玲珑玉匙交给自己。举着手，却迟迟未有东西落在自己手心：“晏伯？”
晏伯犹豫了一会儿，用刀在小山手心拉出一道伤口，汩汩冒出的鲜血被掌心的玲珑玉匙瞬间吸收殆尽，直到碧色玉石通体殷红。
“小山，这枚玲珑玉匙，不可予人。你知道的。”
一世守陵，世世守陵。
如今是民国，听说城里有最时髦的汽车，最洋气的歌女，最好吃的西餐。天大地大，去哪里都好，总比日日与陵墓为伴强。晏伯不想晏云再与他一样，死守着陵墓，也是情有可原。
晏云依旧经常下山采办，还带回很多报纸和课本回来，说是在山下报了夜校，要做一个进步青年。
十丈红尘，小山从未下过山，不知道什么叫进步青年，便问他：“是不是就跟上次那个沈慕春一样？”
“可不是，我问了才知道，燕京大学可难考了，想不到那个沈慕春还挺厉害的！”晏云叼着一根笔，大概是又有字不认识，他一直挠头。
嗯，沈慕春确实看起来挺厉害的，明明中了毒气，没了呼吸脉搏，还能活得好好的。
小山没想到第二天一大早，人迹罕至的邙山来了一大群人，自称是燕京大学考古系的学生，还自报家门，说是沈慕春的同学。
“我们今天是来邙山考察的，慕春说你是守陵人，还烦请姑娘替我们带路。”开口的是一个文质彬彬的学生。
邙山自古只有一条路上山，考古系的学生说是要来考察，那自然是为了晏家的陵墓群。
“沈慕春告诉你们我是守陵人？那为什么不见他亲自来？！”虽然与沈慕春不过一面之缘，可小山却觉得气愤。
“他今日在学堂有事，晚一点就会跟上来……”那文质彬彬的学生大概以为小山同沈慕春是老相识，便一五一十地告诉她，却没想到小山只抛下一句硬邦邦的话：“我是守陵人，不会为任何人带路。”
来的一群人都变了脸色，虽说沈慕春今日有事不曾上山来，但他是什么角色，关中第一大商户的公子哥，哪个敢对他说不。
“晏姑娘，我们是考古系的学生，不是盗墓贼。我们是保护文物的，不是贩卖文物的。”那个文质彬彬的学生还在劝她。
小山淡淡扫过他一眼：“我说过，我不会为任何人带路，请你们下山。”
“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识好歹？！”一个体格健壮的男生甚至握紧了拳头。
这一幕正好被晏云看见了，不由分说上去就揪住了那个人的领口，就这样起了纷争。
一群年轻气盛的人，还很团结，晏云被打得鼻青脸肿，不知是谁握了把小刀，刺得小山右臂血直往外冒。
一场闹剧是以沈慕春的突然出现收尾的，眼见鲜血从小山捂着伤口的手指缝汩汩地往外冒。沈慕春的脸一下子白了：“晏小山，对不起，我，我现在给你包扎。”
“你不知道我是守陵人还是不知道守陵人一辈子都要保陵墓不受火烧、不受水浇、不受人扰？”小山捂紧了伤口，手臂传来的痛感让她牙齿直打颤，她盯着沈慕春玩世不恭的一双眼，一字一句地问他。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明明是古井无波，可沈慕春偏偏觉得这古井的井底情绪在波涛汹涌。是愤怒，是难过，还是悲哀？可又好像都不是。
沈慕春张了张口，眼见小山身形单薄步履踉跄走进了义庄，却什么都说不口。别说小山不信他的解释，就连他自己也不信。
叁
晏云直接将他拦在义庄门口：“呸，亏我前几日还说你是进步青年，真是个忘恩负义的家伙！”
沈慕春到底是个能屈能伸的厚脸皮，也不气，只一直站在门口，从白天站到夜幕降临，总算是把小山请出来了。
“那个，我知道我错了，你别生气也别伤心，我给你带了一些药过来，我给你抹上一些，可有效了……”沈慕春像献宝似的，将药全部拿出来，一字排开。
“既然你今日来了，我不妨跟你直说。邙山上葬的是一千多年来晏家所有的列祖列宗。我是守陵人，陵在人在，陵亡人亡！”小山冷冷地看着他，话不多说，转身就要闭门谢客。
眼见晏小山要紧闭大门，沈慕春眼疾手快去拦她。没想到没拦到晏小山，手反倒被木门紧紧夹住了，疼得他大叫。
这一叫把小山吓得不轻，沈慕春举着肿的跟猪蹄似的手在小山面前晃来晃去，也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
“我的手都肿成这样了，你不应该请我进去坐一坐，帮我上点药么？！”沈慕春斜着眼偷觑她，果然小山一见他的手受伤了，急得满脸通红，慌乱之下，竟然真的让沈慕春进门了。
小山给他捣了一些草药汁，给他敷上。
“那你不当守陵人行不行？！”沈慕春问她。
“每个人的命运都是既定的，你决定不了我的命运，我也影响不了你的命运。”小山低头看了看脖子上的玲珑玉匙，她知那日晏伯将玲珑玉匙交给她时，未明说的一句话便是“每一世的守陵人都有一枚属于自己的玲珑玉匙，一旦玲珑玉匙易主或损毁，守陵人必死。”
“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吗，我就不信，守陵人还不能罢工不成！”一派富家公子的不知人间疾苦的样子，明明好笑的很，可小山却仓皇别过头去了，心底涌出一丝辛酸一丝感动。
“你带来的药我都收下，你回去吧。以后，不要再来邙山了，这毕竟是个晦气重的地方。”小山说完这句话，便进到里屋去了。
沈慕春站在堂外，盯着里屋看了半晌，一向神采奕奕的眸子竟然失了神采，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还不走吗，你好歹也是燕京大学的高材生，怎么这么没眼力？！”晏云见小山一个人闷在里屋，心里十分不痛快，直接拿扫帚将沈慕春赶下山去。
沈慕春果然再没有来，草长一季，小山守着邙山，山中一日，世上千年。
连晏云也很少再下山了，毕竟山下不太平。据说北平的战火已经烧起来了，卢沟桥事变引得中日双方开战，死伤无数。国军节节败退，战线一路从北平拉到关中。城里面好多百姓都已经出逃了。
就连各所高校都已经纷纷南迁，说是要迁去昆明。晏云颇有些沮丧，他上的是夜校，战火一响，学校的老师和学生都跑光了，他也想跟着去昆明，可他没资格。
“既然你想读书，不妨也一起去昆明吧，求知无涯，总比一辈子留在山上好。”小山说的是真心话，如若她不是守陵人，她何尝不想像晏云一样，软红十丈，一一亲历。
“小山说的是，你还年轻，不要像我一样，一辈子都没出过邙山。”晏伯也劝他，只有晏婶偷偷抹眼泪。
此一别山长水远，重逢之日未期。
晏云下山后，几个月都未曾来过一封信，听说日军已经打到了关中。晏伯与晏婶担心得紧，没过多久就病倒了。
肆
小山没想到，比病情来的更快的是，是一行戴着鸭舌帽的中年人，叽里呱啦地不知说的是什么，旁边有个翻译：“端木靖口先生是日本考古界的泰山北斗，他对邙山的墓群很感兴趣，想请你带路。”
小山瞥了他一眼：“陵在人在，陵亡人亡。”便转身将一行人锁在门外。
没想到为首的日本人突然说了一句极不标准的中文：“玲珑玉匙”，小山脚步一顿，旁边的翻译紧接着开口：“端木先生说如果您肯将玲珑玉匙卖给他，他可以收你做干女儿，请老师教你钢琴画画，读书写字。”
“多谢端木先生厚爱，竟将我的生平调查得如此清楚，但邙山的累累白骨千金不换！”
日本人吃了个闭门羹，自然不可能轻言放弃，小山彼时还不知他们是何等的可怕，也当他们是个文明人。
那行人再来的时候，带了一队卫兵，头戴钢盔，手持长枪，所有的枪口早就对准了小山。
小山这才知道山下有无数人都在觊觎着邙山。
连晏伯和晏婶都被抓起来了，鬓发斑白的两个人被打得不成样子，晏伯趴在晏婶身上，任凭雨点般的拳脚都落在自己身上。
小山被绑在一旁，眼睁睁看着鲜血流出几米远，咬碎了银牙却只能往肚里吞，只因晏伯临终前朝她摇了摇头，玲珑玉匙不可予人，晏伯的不行，她的也不行。
那个带着鸭舌帽的端木先生对她指着晏伯身下的晏婶：“那底下的那个人还活着呢，玲珑玉匙换她一条命。”
晏婶被打得神识涣散，却依旧朝小山摇头。
晏伯的尸体被拉开了，拳脚落在晏婶的身上，小山拼命挣扎要去拉她，有比她更快，是一枚子弹，在晏婶的胸膛开出了血红的花。
小山终于崩溃了，那些卫兵粗鲁地扯开晏伯的衣裳，在他身上找玲珑玉匙，最后在贴身的口袋里翻到了通体殷红的玲珑玉匙。
眼见天色晚了，为首的挥手：“把她带回去！”
世上流传的关于晏家墓群的资料极少，小山便是掘墓的唯一钥匙。自然是被关在最深的地牢里，只待天一亮，便将她押上山，由她带路。
小山第一次踏足山下的十丈红尘，却是枷锁披身，且蒙着眼睛。
只听得耳旁传来的卫兵粗暴的声音，大抵是在骂人，还有尖叫声和痛哭声，她期待中的活色生香的滚滚红尘，如今不知成了一副怎样的人间炼狱。
死亡近在咫尺，小山想了想，遗憾也还是有一些的，比如没看过繁华的山下，再没见过晏云和沈慕春，不知道他们现如今过得可好。
但如能守得邙山，晏伯捡回她这条性命也算是值当了。
- 未完待续 -
后面会发生怎样的故事呢，明天精彩继续哦~
【卿云斋笔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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