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2年生于川东农村的父亲,幼时没有机会多读书,成年后大概也没真正读完过一本什么书,他那双本来可以把笔握得很好的手,握了一辈子锄头。书,在他心里和眼中,只是一件圣物,一个梦想,一个永远的遗憾,然后他就用一生的心力把这个梦想转嫁到我们的头上。
父亲只读过两年私塾,而且是上午读书,下午给爷爷当长工的东家家放牛,也即是满打满算读了一年书。据他讲,他们那时读书没有课本,主要是先生教认字,类似于后来农村举办的扫盲班。后来先生大概也支离破碎地讲过一点《孟子》之类的文章,先是跟着先生摇头晃脑的读“望天书”,然后由先生将念过的文章用纸写好带回家背,第二天如能在先生面前熟练的背诵,就可以学第二篇了,同一学堂的学生学的内容因此都不一样。父亲曾多次骄傲地说,先生教的几个学生中,只有他能按时将先生教的字和讲解的文章默写出来。每每回忆起那短暂的读书经历,父亲的眼中都会闪耀出异样的火花,然后又象触到了某处尚未痊愈的伤口,发出一声只有他自己才懂的深长的叹息。
对父亲的能读书,我完全相信。因为只读过一年“望天书”的他,在教育我们读书做人要诚实要认真对人要恭敬时,总能随口说出“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书能化愚”‘“鞠躬如也”之类文诌诌的话,而且能毫不费力的看报纸和评书,能流畅地给我们写信,用满满三四页纸,详细告诉家里的大小事情,表达他对我们在外的担心,以及根据他的人生经验,指导我们如何处世为人。父亲的信写得条理分明,叙述清楚,用词准确,而且要言不烦,令我既诧异又佩服。我常常想,假如父亲生在今天这个时代,或者当时他出生在一个有钱的大户人家,他肯定能成为一个学识渊博的知识分子。或许,他那声深长的叹息,正是对自己读书天分的自信和对命运安排的无奈。
在我的记忆中,我们家除了我们兄弟姊妹的课本和一本《毛主席语录》外,没有一本其他的书。有的只是零星从生产队分得的报纸和两本父亲自己抄写的“唱书子”,里面都是流行于家乡的山歌、喜歌和丧歌。父亲的字写得有板有眼,结构平稳,笔力刚劲,那一篇篇手抄的唱本,象他种的那一垄垄麦子,整齐而匀称。因此,我敢肯定地说父亲一生并未真正读过一本完整的真正意义上的书。在他的大半生的时间里,都在用体力和血汗维系着一家人的生计,都在拼命向土地索取粮食和金钱,以让我们能触摸到更多的书本,他既无时间看书,更无钱卖书,以至与书本彻底绝缘。
也许正因为此,他对所有印成铅字的东西都有着天生的敬畏和一读而快的热情。也许在他的观念里,能在纸上印成铅字的东西,都是学问和智慧。他不仅把那本《毛主席语录》背得滚瓜烂熟,而且对从生产队分得的那些揉得绉巴巴的报纸,都要一张张抚平后从头到尾读完,再交给母亲或用来或糊墙,或包东西,或剪鞋样。我至今也不明白,父亲是否真能读懂报纸上的每篇文章,特别是那些高深的社论以及副刊上的散文和诗歌,但或许正应了那句“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的古诗,读报纸读得多了,只学过认字从未学写文章的父亲就自然而然的能写平实而漂亮的家信吧。
父亲真正接触到书时,是年老不再下地劳动后。我给他买过几本《薛刚反唐》、《罗通扫北》之类的评书。在此之前,他见过的书便只是我们的课本。但他从不动我们的课本,只是我们随手乱放后,他会帮我们放回该放的地方。我们所有的课本,后来他都整整齐齐地用绳子捆好后,码在老家的木楼上,并在上面盖上报纸以遮挡灰尘。有了这几本评书后,他便经常泡上一杯浓茶,坐在地坝里,摇头晃脑的,一句一顿有板有眼的大声读书,那神态,象极了电视中那些迂腐落拓的私塾先生。最让人好笑的是,冬天他坐在火炉旁,戴着老花镜读书,读着读着,清鼻涕就流了出来,将落未落之际,他用衣袖一揩,又旁若无人的念起来。不看书时,他就把书整整齐齐的放在床头的抽屉里,下次拿出来看时,不管上面是否有灰,都要用手轻轻的拂拂,然后用嘴吹上几下。后来,随着年岁的增长,他的记忆力越来越差,他看书又不知道用书签,也不喜欢折印痕,说书纸折多了会折坏,于是每次都从头看起,一本书前几十页不知看过多少遍,后面部分则从未看过,但每次都看得津津有味。
每当看到父亲象宝贝那样保管他的书时,我就想起我第一次将课本领回家时的情景。他摸着崭新的课本,眼里满是欣喜,说现在的书印得真好看,然后找来报纸,帮我把它们小心翼翼的包好,并在上面工工整整的写上语文、数学和我的名字。同时,千叮咛万嘱咐地对我说,书是有灵性的,就象地一样,你对他好,他才会对你好。读书爱书都要象敬神一样。那时的我,还不能完全听懂父亲话中的意思,但有一点是明白的,那就是对书一定要好。初中时有段时间我迷上了小说,以至成绩急剧下降。老师告诉父亲后,他多次威胁说要把我的小说撕了或者一把火烧了!但说归说,他从来也没收缴过我的小说。
父亲一生视为最神圣的事业就是供我们读书,不管家里多么困难,遇上什么难事,他的这个决心都从未动摇。他反复对我们说,只要你们愿意读书,不管读多久读到那里,我砸锅卖铁也供你们。他最高兴的事也是看我们读书。假如我正看书时,有人来找父亲说事,他就会对来人说我们出去说,莫吵闹他看书。没有人来而且他又正好没事,就安安静静的坐在一边抽烟,满脸慈爱的看着我,眼神里充满欣慰和满足。有时则要我读来他听,他则眯着眼,手指在大腿上轻轻地叩着,犹如欣赏动听的音乐。爷爷、奶奶去世时,我正在外地读书,为了不影响我的学习,父亲也没告诉消息,至到放假回家时,才知道他们早已离我们而去,为此事我还埋怨了父亲了很久。
参加工作后,有次父亲在我家看到书柜里摆满了书,就背着双手在那里静静地站了很久,眼神里充满欣慰和欣喜。那神态犹如到前线视察的将军,看到军威严整战无不胜的士兵,就仿佛看到即将取得的胜利和胜利后充满希望的未来……
现在,我每次站到书柜前,就感觉父亲和我并排站在一起看着那些书出神,就看到他坐在火炉旁,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书,一大颗清鼻涕将落而未落,耳边就响起他反复的叮嘱:“一定要多读书……书能化愚……”作者:刘成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