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于敏离婚一年后,单位一个老大姐来说媒。她说那人认识她,于敏问是谁,老大姐抿着嘴笑,反复说:“见面你就知道了,见面你就知道了。”
于敏的好奇心被吊得极高,下班就迫不及待跟着老大姐去相亲。走进饭店,她呆住了。
是常卫国。
二十年前,于敏和常卫国谈过恋爱。那是一段极甜蜜的时光。一个深秋的傍晚,俩人在小树林约会,吻着吻着情难自禁,发生了关系。就在他们正在进行的时候,忽然一束光照了过来,保安吼:“干嘛呢?!”常卫国吓得赶紧提裤子。当时虽然法律规定大学生可以结婚,但校外同居都不允许,似乎两条法则是相悖的。更况且在这里苟合,肯定要背处分不说,两人也将成为所有学生的笑柄。怎么能在地上偷情,它丑陋、下作、低贱。若是传出去,于敏将来对象都不好找。
常卫国跟保安认错,求他放他们一马。这时保安看到衣不蔽体的于敏,色眯眯地说:“除非……”常卫国听到这话,用哀求地目光看了看于敏,跟保安说了一句:“那我……走了。”
后面的事情于敏不想再提。这么多年过去,她已经选择性遗忘。她只依稀记得,那件事发生之后,常卫国再也没有来找她。
再也没有。
2,
于敏坐下来,她已经很冷静了。二十年过去,再多的愤怒也被削平,只剩嘲笑和叹息。她冷冷地看着他。他也老了,没想到他也会老,而且老得这么明显,这么扭曲和丑陋。他眼袋巨大,脸上的肉稀松,眉毛全无,头顶露出一些斑白的头皮。那种丑,是一身名牌都盖不住的滑稽。
他丑得真解恨。
菜是他提前点好的,刚落坐就开始陆续上菜。常卫国给于敏夹菜,她也不吭声。他就跟媒人说话,都是说给她听的。他说他之前在大学里就暗恋于敏,没追上,是他这一辈子的遗憾。当时年轻,没能勇敢地去表达自己,使他这二十年都过得不幸福。这些年里他也结婚了,妻子早亡,给他留下一个女儿。他通过打拼现在已经年入千万,但一直惦记着于敏,这次回老家听说她离婚了,他竟激动不已。他想弥补年轻的错过,云云。
媒人自然是夸他痴情仁义,又把于敏有的无的吹捧了一番,说他俩是良配。见于敏一直不说话,媒人在下面踢了她一脚,她把脚缩回来,只当媒人是不小心。
饭吃完了,媒人说看我们于敏还有点不好意思,你要加油呀,我家里有事儿得赶紧回去啦。
媒人走后,两人之间静默了很长时间。
服务员来添茶,于敏说:“不用了。”这是她今晚说的第一句话。
“你终于肯开口了。”常卫国说。
“你把你自己说得挺美的。”
“有些话是真心的,你能听得出来。”
“不好意思,我没听出来。”
常卫国急了:“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但是我当时太年轻,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这二十年来都在想着这件事,一想到就剜心地痛。”
“哦。忘了吧。”
“于敏……”
于敏拿起衣服,站起来要走。常卫国在后面穷追不舍,说他奋斗都是为了她,说他有钱后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她,希望她给他机会,让他弥补年轻时的过失。他说他真的爱她,这些年来他的良心没有一刻不在受折磨。
他要送于敏,于敏说:“我有车。”他一直追到地下停车场,看到于敏开的车,他说:“我刚创业的时候开的也是这款,电动玻璃特别容易坏。明儿我给你换一台。”
于敏上车就走了。
3,
他是来爱她的?不,他是来纾解自己良心之痛的。于敏心想,他都是为了他自己,与我有何关系。但是又想想,肯来道歉,虽然迟了二十年,也比不来要好,至少证明这个人的心没有完全坏掉。再一想,道歉有意思吗,再炫耀一下自己如今财力,以为自己现在成熟了,可以护她周全,可是他的出现、存在,无不提醒着那一场令她呕血的侮辱。
一路上心乱如麻,她想如果自己失忆过,如果一切真的像常卫国在饭桌上同媒人说的那样,该多好。即便是如今双方都丑一点,也是种岁月沉淀的美。
第二天去上班,老大姐追着于敏问她想法,于敏淡淡地说:“我念大学时就不喜欢他,现在还能喜欢得起来?”
“喜欢喜欢,多大年纪了还谈这俩字儿,人家现在是成功企业家!”
“他成功他的,跟我也没啥关系。”
老大姐撇撇嘴,脸上浮起“真不识抬举”的讪笑。
于敏没想到下班时,常卫国又来了,跟她要身份证,说明儿去给她提车,价钱都谈好了。
于敏毕业就在这家企业上班,工资从一千多块钱拿到现在的一万出头,她的亲戚、朋友,都是朝九晚五者,还没听说过哪个男人追女人上来就是一台豪车。她有点吃惊,也有点想试试他。她站在那儿犹豫不决的时候,常卫国说:“嗨,你还害怕我拿你身份证做坏事吗?要不然我明儿先把钱付了,这个是销售的电话,你明儿自个儿去办手续。”他塞给她一张名片,她看到最醒目的地方印着奔驰的标。
第二天下午,销售的电话先打了过来,说常先生已经把钱付了,请她来办手续。男孩子的语气里是与他们关系不相称的热情,撇着点京片子:嗳,好咧,成!那我等您!
于敏的心情有点复杂。看来常卫国是真心想赎罪,不然谁那么大手笔,谁的钱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她倒没有很震惊那台车,她很震惊这么一件她以为她会恨一辈子的事情,如今遇到了翻盘的机会。
要不要翻盘,全取决于自己的一念之差。
4,
第二天销售又打了几遍电话,于敏给摁挂了。她还没想到怎么办才好。晚上常卫国的电话又打过来,小心翼翼地问她为什么不去提车,说销售把他的电话都打破了。
于敏沉默着,想说一句谢谢,不用了。但她还不知道怎么开口,急性子的常卫国就说:“要不然这样吧,交往的事,我不强求,但是你把车子收下。”
于敏说:“那我成什么了。”
常卫国说:“你一定要收下。”
于敏说:“我现在过得挺好的,开什么车,对我来说无所谓。”
常卫国又急了:“你非要逼我把车开到你家楼下是不是?”
于敏说:“不是,你不用这样。”
常卫国又说想见面,于敏拒绝了,她想冷静几天。
晚上回去,她关了灯,躺在床上。黑。无限蔓延的虚空的黑。她觉得人活着其实都是孤立无援的,他们的一部分在阳光下行走,另一部分在暗井里摸索方向。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她忽然想起了那年那夜,那个保安浓重的体臭,她的不知所措,她的心如刀戳。记忆就这样猛然鲜活起来了,保安的脸在月光下浮动,她丝毫没有挣扎,她闻到野草和泥土有一股铁锈般的腥味,等她回到宿舍才发现自己嘴唇被咬破,那种腥味是血流在泥上的味道。
她的心在一边狂暴地跳荡,一边低声地哭泣。
常卫国毁灭了她对美好的一切向往,尽管后来时光一直在努力抚平它,但是它不曾消失,只是结了一个巨大的痂。
钱算什么呢。在漫长的一生中,越到最后,越会感到金钱的无意义。她为自己前日的试探感到可笑,她明知道自己永远都不会原谅他,还是想体会到一丁点真诚和善意,以证明自己是值得被爱的,不应该被辜负的。现在她后悔了,她后悔自己如果当初缠着老大姐一定要问对方是谁,那么她绝对不会去。
5,
常卫国再打电话催,于敏明确说了那车她不要。常卫国说能不能见面聊,于敏答应了。
这次见他,觉得他没那么丑了,就是一个丢到人群里再也找不到的40岁男人而已。她很奇怪自己忽然的改变,她又恢复了那种带有一点点绝望和讥讽的冷,拒绝她不适应的人进入自己的领地。
“我知道。”
“你把车子收下,不行吗?”
“不行。”
“为什么?”
常卫国叹了口气。
“我不会领情。”
“你有必要这么刚吗?”
“嗯。”
常卫国盯着她看,有些生气:“你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原谅我?”
于敏说:“其实我原不原谅,对你来说也无所谓,能影响到你什么呢?你照常过你的日子去吧,去创你的业,去发你的财,我们不应该再见面。”
常卫国低声说:“其实……当时如果事情闹大,并不是我一个人不好看,你受的影响更大。”
“你当时想到了我?”于敏问。
“你现在又想到了我?”她连珠炮似地:“想到我就用这种办法弥补?我开着你买的车,时时刻刻都会记起那件事,你这是为我好?你托人来介绍,想跟我处对象,我们就算走到一起,能过好?你以为你的钱就能让我过好?它们只是提醒我这是用什么换的,我们之间一点美好都不会有,只是你自己心理平衡了,觉得自己没有污点了,道德也站上高地了,可是我呢?”
常卫国说:“事情不能像你这样想,你应该换一种思路,我不求你原谅,至少在用实际行动弥补,我还是希望你看到好的一面……”
“不。”于敏站起来:“到此结束吧,真为我好,你就不要再出现。”
有些人,一生都不配得到原谅。原谅是一个美好的词,太脏的事不能来亵渎。走出饭店,于敏的眉宇间多了一种洞穿人世的散淡之情,眼神和微笑略含冷漠。她对自己曾经尖锐的恨有了新的认识,虽然绝不会原谅,但过往已变得模糊可弃。她终于在“不原谅”和“放过自己”之间找到了一个平衡点,不给他任何余地,也不给自己余地,轻装上阵,方为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