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贪欢
其时北京广播学院早已正式更名为中国传媒大学,但在很多人心中,北广才是更富传说性的名讳。
“你适合去北广念新闻,”他同我讲。
大概是因为我语文一直很好,作文尤甚,若是念中文便有些中规中矩,新闻则显得格外有理想有抱负。
高中的时候我去了一次北京,开车去的,我爸把我和我妈在国贸那里放下来去办事,我们两个站在国贸地铁站的门口,看来往的人。
然后我们俩,顶着晚高峰的人潮和夏季炙热的空气,坐地铁一号线倒八通线,去了中传。
我那时候,即便是走在那一小片土地上,都感到受宠若惊,广电学院旧楼的爬山虎,一教门前的孔子像,电视台门口的转播车,核桃林茂密的树,三三两两抱着书本的学生,一切都安静又沉迷。
我太爱那里了,爱到深感自己不配拥有,它就像是一颗星星,遥远地镶嵌在我看得到的地方,但我想我是够不到的。
中传,曾一度是我的近情情怯,是我的甚爱必大费。
临走时我还在南门傻兮兮地拍了游客照,上传到QQ空间,附言“有朝一日,我会成为这里的一员”。
三年后,我果然考上了中传,还特意翻出了这条说说,心中的得瑟,到了一种无以复加的程度。
人这一辈子,能有多少次机会抵达自己曾经口说的梦想?有些人怕是一次也无。从这个角度看,我无疑是幸运的。
可反之,人的一生,又能有多少次会亲眼目睹自己的理想坍塌呢?没抵达过的人自然不必担心,从此处看,我又是不幸的。
我来了中传,却没有念成新闻,因为新闻专业只录取到天津的前四百名,而我的成绩大概在五百名左右。我又没那么潇洒,敢不服从调剂,直接掉档到一本B类,所以,我学了工商管理,大二分专业后,就成了市场营销。
这个专业很不讨喜,不讨喜到什么程度呢?
中传虽然艺术气息浓厚,好像只培养播音员似的,但其实除了播音主持以外,我校的新闻,广播电视,音乐,动画,广告,外国语等也都是王牌学院,全国数一数二的。
而经管学院就着实边缘了一些,但幸好还有文化产业管理这个专业打了艺术的擦边球,能博几分薄面。
至于其他的嘛,工商管理就算是在经管学院,也是相当边缘的了。
边缘的边缘,大概可以忽略不计了。
每年学校都要进行专业喜好普查,喜好程度最低的专业就会被取缔,而我们专业,刚好是一年有一年无的那类。
不讨喜到我们班三十几个人,90%都是服从调剂才来的这里。
不讨喜到认识毕业多年的师哥师姐,问起我的专业,他们都会恍惚一下,玩笑似地说一句“咱们学校还有这个专业啊?”
理论上面临这样的选择时,我总是毫不犹豫选凤尾,但当身处其间时,才能体会到那种膈应和难受。
但归根结底,是我在人和人的对比中略逊一筹,所以这个结果,我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只是随之而来的诸多体验,让我从另外一个层面,重新看待了我的学校,那是十六岁的我经过核桃林时,不曾想到过,不曾憧憬过的。
大一的时候也曾想过转专业,我校转专业的门槛是大一全部科目85分以上,我总觉得这其中存在一个悖论,如果我本专业学的这么好,那我为什么要转专业呢?
但学校的考量是,你要去证明自己的热爱,是有能力学好被调剂专业的前提下,依然有念其他专业的热情。
我可能有热情,但我实在没这个能力。
大一一共四门数学课,高数上下,线性代数,概率论,无一不挂,转专业的梦我就不做了,但对本专业,我也依然提不起任何兴趣。
后来的事情你们就都知道了,打兼职,做电台,写稿子,一点点脱离了这个专业,甚而脱离了这个学校。
我也不知道。
……
应该还有很多,但我脱离得太久了,以至于曾经愤怒的,如今都记不清了。
我的部长心中早有人选,改选前一天在群里惺惺作态,说谁要是愿意竞选,可以准备下讲稿和PPT,其实时间早就来不及了。
没想到最后真的有个部员很刚,熬夜做了视频,转天上去竞选,视频很感人,在座有一半都哭了,票自然也投给了他。
刚好比部长心选的那位,多了几票。
他们每人都可以投两票,重投之后呢,心选的那位刚好多出了一票。
我坐在那里,明明没吃东西,却觉得自己要吐出来了。
之后另有一件小事,加入学生会按行政打分,是会有综测加成的,我那年被打了A,理应给我50分,我的部长说,不想得罪人,大家都做得不错,不如来扔骰子吧?按骰子大小给分。
其他几个都扔了,我呢,我真的好想骂她。
我一不想保研,二不想出国,要你这综测有何用?只想问一句,还有公平吗?
我说我就不投了,你爱给多少给多少。
就这样一个部长,竟然那一年还升了主席。
怎么可能不失望呢。
至于我个人的变化,也不过就是,曾兴高采烈地愿意主动对每个人说起我的大学,从溢美之词到缄口不言,给学弟学妹推荐时,再不做任何主观的夸赞。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就像是看《都挺好》前两集的观众,拼死不要大团圆结局。
大三时我找了实习,在北六环,离东五环开车都要将近两个小时,我去和每个老师协商,有门老师比较严格,告诉我如果不去上课,就不给我过。
她的课在周四,于是我咬咬牙,每周三晚上下班后,打车回学校,转天早上上完课,再打车去公司。
周复一周,不敢倦怠。
后来大四终于没了课,一整个学期,我只回去过一次,去补考高数。
我就像是那些和家长关系不好,十八岁后离家求学的孩子,对那个家啊,充满了抵触和负面情绪,尽管我知道那是我的家。
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和解,或者这话实在是高估了我自己,她有这么多热爱她,簇拥她的孩子,当真需要我的和解吗?
但就是上个周吧,毕业生最后一次信息采集,我不得不回去照相,回云南工作的室友刚好也回来,还有另一个在住宿舍的室友,我们三个一起去照相。
我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回过学校,看到最喜欢的咖啡馆也关门了,叹气,“那是我最喜欢的啊。”
室友说,“关了半年多了。”
对周围的一切,怎么能这么不敏感呢。
每逢期末,我总去那家咖啡馆,他家的气泡水特别漂亮,名字也好听,我最爱雨果,是水蜜桃和玫瑰调的。
每次我都是上午就过去,点一杯气泡水,一份brunch,下午的时候再点一杯,加一块儿蛋糕或一份冰淇淋,晚上要份意大利面,一整天习是没怎么学进去,吃得倒是蛮奢侈。
那里是玻璃和木质结构的,午后三点阳光从落地窗投进来,披在我背上,格外适合打盹儿。
照过相之后,我们说一起去吃个饭。
那顿饭上,我们没有聊各自的新生活,而是说起了很多住在一起时发生的故事,我们几乎一整年没见过面,可说起话来又好像我昨天还睡在她们的对面。
其实在一起的时候也吵架,甚至看对方不顺眼到背地里讲人家坏话,这些小女孩的事儿大家谁没做过呢,司空见惯在所难免。
可还是觉得好温暖啊,室友和朋友不一样,朋友是主动选择,室友是被动接受,但这份接受,时过境迁再去看,竟然如此妥帖合适,好像我们本来的相处模式就是这么舒服的。
再想一想老师,虽然这份专业着实边缘,可每个老师都用了自己十成十的功力,从没敷衍过,也没放弃过,我常不去上课,老师们都记得我的名字,时不时还找我聊聊天,万分关切。
以前走在学校里,每十步打个招呼,现在呢,走遍校园,都没碰到一个熟人。
如此想来,竟然这么快就到了要离开的时候。
原来四年,也不过就是几句话的功夫。
需要和解吗?
不需要吧。
不知道最喜欢的咖啡馆早已关张半年。
没试过学校新开的游泳馆。
没赶上宿舍楼里新建的洗澡间。
甚至没去上我最喜欢老师的最后一节课。
……
这是我同它抗裂,提前离开付出的代价。
我依然像十八岁之前那样热爱它,崇拜它,仅仅为踏在那一小片土地上,而感到受宠若惊吗?
当然早就不了。
因为它成了我的一部分。
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好,但也没有我曾以为的那么糟。
我总在想,如果有一天我能把自己一部分的生活写成剧本,并有幸被拍出来。
那么在多年之前,我还是个高中生的时候,第一次坐八通线,第一次从“中国传媒大学站”下地铁,第一次从南门进,北门出,第一次经过那些三三两两抱着书的学生时,我们擦肩而过,镜头从高处俯视,是否可以加一行字幕。
仅仅是“Samsara”。
须臾间,我只是经过,而关于她,这是为一场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