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铁匠没有姓名，知道他姓名的人原本就不多，老主顾们大多不出门了，即便见了面，也不过是唤一声：“老孙头。”
孙铁匠的确很老了，白花花的乱发辉映着白晃晃的剑身，看得人目炫。
孙铁匠原先并不制剑，他打得一手好铁，犁头、马掌、菜刀……种种小器具的行情历来不错，仅仅孙铁匠并不勤快，他本无儿无女，有钱吃酒，无钱喝粥，也算舒坦。他不收学徒，要说会了学徒饿了师傅也不至于，城里好几个铁匠，没一个有他的好手工，看看他斑白的发须，也知道老人家在这行当的重量不是谁能够容易替代。
孙铁匠的单身生活，改变自薛秀才意外客死的那天。在此之前，孙铁匠都是一个不问闲事爱晒太阳的老铁匠。
薛秀才的死，林青有所听闻。
据私塾里赵二少爷的奶妈说，那秀才一副病歪歪的呆憨像，不知怎样的，竟开罪了什么帮派的什么喽罗，那奶妈说的很是奥秘，所以林青没有留心到底是开罪了那儿的“山头”，仅仅知道那秀才仗着三份憨气，想跟那喽罗说理，哪想人家是过惯了刀口上舔血的生活，三下两下的便拾掇了秀才，叫他见识了一回“江湖理法”。那秀才身子估摸着有些单薄，看着没事，当晚却是熬不过，三更天便撒手了，剩了个六岁大的没娘孩子。
这本不干孙铁匠什么事儿。但第二天他却径自将那孩子带回了铺子，喂了饭，给了家什，便一心一意的带着那孩子过起了小日子。我们只当他开了窍，收留这薄命的孩子，也组织了自己的养老送终。孩子没跟着他姓，依旧姓薛，一年后，私塾的先生正式给他提了一个姓名，薛小羡。
没人知道孙铁匠什么时分开端打铁炼剑。因着上了年岁的原因，平日里他只为城边的小农户打几把称手的镰刀，或是山上的猎户央他打些猎刀。待得我们知道孙铁匠打出了一把好剑，薛小羡已是小有名气的捕快了。
转眼十年。孙铁匠更老了。白的透彻的头发似十二月的大雪，落了满脸。终年的烟熏火燎，让他的脸上纵横着许多黑呼呼的沟壑，是非相见之间，越发的显出他的苍老。
喝茶时，林青细心的打量着他的双手。粗硬的皮肤下鼓囊囊的是更加深色的经脉。这是一双终年劳动的手。林青无法幻想，这样一双手，打造出了怎样的一把剑，跟随着那个少年行走在江湖的边缘。
“小羡还小，我可老的动不了几天喽。”孙铁匠眯着眼镜，脸上的纹理挤出浅笑的痕迹：“趁着老骨头还能折腾，想请先生给我画幅画儿。”他看着林青，目光有些迟疑有些问询。
林青淡淡的笑了笑，并没有说什么。
“我听人说，先生为人画像，是不收钱的。”孙铁匠咕噜一口灌了满嘴的茶，侧眼看着林青，渐渐的笑了起来。
林青站动身，绕着桌子，细心看了墙上地上满屋子的黑色烟熏，细微的叹气了一声，道：“只画您一个人么？仍是把这些宝物都画下来吧，都让小羡看看。”
孙铁匠自豪的环视着屋内，颔首道：“有劳先生了。”
孙铁匠去的时分并不热烈。他原本就没几个熟识的故人，况且三年前更是熄了炉子，安心的养老。
期间也有不少人慕名而来，期望他能从头开炉，打造一些器物，但都被他冷着一张是非相间的脸给打发走了。这时，附近住着的一些人们才记起，孙铁匠有着一手好铁艺。谁也不知道那些人究竟让孙铁匠打什么。但但凡他亲手打制的铁器，从没有坏过。他鲜有回头客。不管是过去，仍是后来。
薛小羡赶在孙铁匠闭眼前回来了。当年的孩子已然是个漂亮的后生哥儿。林青曾听孙铁匠提过，他跟这孩子有过五年的约好。不管他们约好的内容是什么，薛小羡想必现已完成了孙铁匠的要求。而孙铁匠，也言出必行的硬朗了五年。
这年。林青四十七岁。江湖已渐远。
薛小羡看着画上那个手边脚旁堆满了各种器具兵刃的老头，看着那个老头发黑的纹理里安然的笑意，看着老头苍白的乱发下一双充满了期望和自豪的双眸，看着那个老头有些佝偻的身形……
“多谢先生。”薛小羡带着隐约的泪光，有些歉意的说道：“我欠先生两次大恩。”
“你并没欠我什么，”林青淡淡的笑道：“即已是江湖中人，不要介意这些细微末节。”
“是，孙师傅也这么说。”薛小羡悄悄的抚摸着画卷，声响有些呜咽：“若不是遇到孙师傅和先生，小羡决不会有今日。”
“若不是因着你，老孙头怕是不会打造出这么一把好剑吧。”林青缓缓的抽出薛小羡随身的长剑，细心的看着。
那是一把色彩独特的剑。许是用乌金打制，剑身一片浓墨，只在剑尖出有着几丝洁白，林青看着这把剑，不由得想起了孙铁匠的脸。
黑色沟壑，苍白雪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