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榴芒鹿 图:网络
01
送三叔走的那天,父亲哭了。
他拉开医生,将三叔紧紧地抱在怀里。
可能神志不清楚的他也知道此时应该蜷缩在父亲的怀抱里,让他这个大哥尽情的发泄出内心的不舍。
对于将三叔送进医院,父亲一直是不同意的。
这些年来,父亲散尽家财,为自己这个最小的弟弟四处奔波诊治,西医、中医、封建迷信统统尝试了一遍。
每个夜晚我都能听见三叔在厢房里撕心裂肺的嚎哭,口齿不清的喊着各种名字。
每当这个时候,父亲总是会走到厢房屋里,轻轻的将三叔抱进自己的怀里。
这是长久的生活中父亲总结出的经验,每当这个时候,三叔总是能安静下来,在父亲的怀里沉沉的入睡,直到天亮。
母亲拖不起了,父亲拖不起了,我也拖不起了。
我还一度憎恨过医院这个地方,别的地方,给了钱就有收获,医院是唯一一个给了钱不能保证效果,没有效果还不退钱的地方。
三叔终于进了精神病医院了,以后只需要按时给医院点钱,家里的这个大负担终于能卸下。
我们这个家终于也随着父亲的想通,躲过了被拆散的命运。
02
时间一转眼就来到冬天,我刚从外地回家休年假,发现屋子的人出现的有些突兀。
家里来了个女人。
女人长得很好看,画了精致的妆容,身上的衣服鞋子,拎着的包看上去价格都不菲。
她说她是三叔的爱人,找了这么多年,终于找到了三叔。
她身边的女孩和我年纪相仿,二十出头的年纪,站在女人的身边,显得有些局促。
她们是来寻亲的,可是我能看出来,女孩并没有做好见到父亲的准备。
“老三?老三去医院很久了,这么多年都没见你回来,现在你来干嘛了?”
面前这对母女,父亲并没有给什么好的脸色,母亲的眼中也带着厌恶。
“我见不见国华无所谓,这么多年不见了,也没什么感情了。可是孩子总要有个父亲,孩子想看看父亲模样,有问题吗?”
旁边的女孩手在颤抖着,紧紧的拽着她母亲的胳膊。
“孩子?我怎么没听老三说过他有孩子?”
父亲说的有些轻蔑,他摸不清这个女人的目的是什么,要财产,三叔没有,要地位,三叔更没有。
如果说感情,十年都没来过了,还能有什么感情?
父亲对外人一向薄情,只有三叔或者我这样的血亲才有真感情。
“我不想说没用的。国华在哪?我和孩子见他一面就走。”
女人有些不耐烦了,她一把打开身边女孩的胳膊,双手环抱胸前,与父亲目光直视 。
父亲刚要出口拒绝,母亲说话了:“国中,你就让她见见吧。没准老三真的认识,可能这么刺激一下,病情能有好转呢?”
听了母亲的话,父亲嘴角动了一下。
“见可以。”
“我们自己家人见面,你们跟着干嘛?”
听了父亲的话,女人像一只被踩住了尾巴的猫一样,顿时就炸了毛。
03
父亲也不是好惹的,他伸出大手,指着女人。
“要么我们跟着,要么别见,你自己选,这么多年没见了,忽然回来,谁知道你有什么目的。”
“我能有什么目的?我就是带着孩子来看看他,这么点要求你们家都不许吗?”
“为什么要允许,治了这么多年你们出一分钱了吗?带着孩子,谁知道这孩子是谁的。我从来没听说老三有孩子。我还是这句话,要么别见,见我们要跟着,你自己选。”
女人愤愤了几句,拿起自己昂贵的包,拍了拍。
“走,去医院。”
这女人还是妥协了。
说完,拉起身边的女孩,女孩没站稳,被拉了个踉跄,低着头跟在女人的身后。
“小豆,你跟我去,媳妇你在家看家吧。”
说完,父亲跟上女人的步伐,我对母亲摊了摊手,跟在父亲身后。
三叔以前是不疯的,父亲经常和我说起三叔年轻的时候,是村子里第一个大学生,也是一家人的骄傲。
当年三叔考上了大学,已经读大一的父亲选择了辍学打工,一门心思供三叔上学。
数着日子,眼看着把三叔供出来了,可谁能料到三叔毕了业后非要说什么去南方淘金。
一去就是四年,而且四年来几乎是音讯全无。
当他再次回来,就成了这副样子。
带着女人和女孩与医生见面,父亲还特意询问了医生这样做会不会对三叔的病情有帮助,医生点点头,没多说话。
闹腾腾的病房里,三叔坐在病床上,没有表情沉默不语,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国华。”
女人见了三叔,身子一软,踉跄着扑倒三叔的身边,眼泪瞬间就流了下来。
这种眼神就像多年前,三叔刚去医院的时候,他看医生的眼神。
我一直认为三叔是正常的,他只是受了刺激,不想讲话而已。
因为我能在三叔的眼神中看出温度,尤其是在三叔看向父亲的时候,看向我的时候。
而此时的三叔眼神太过冷漠,就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
女人的痛哭,身边女孩手足无措的站着,三叔沉默的坐在两人中间。
04
“国华,你说话啊国华,我带着茉莉来看你了,你看看啊。”
女人哭着对三叔说,一边说一边将女孩往三叔的面前拉。
“茉莉,茉莉,茉莉多大了,茉莉在哪啊。”
三叔逐渐有了表情,他慌乱的四处找着,手在床上胡乱的抓。
“爸。”
泪如雨下,看上去文静的女孩哭起来却很凶,大颗大颗的眼泪掉在三叔的衣服上。
三叔抬起头看了一眼女孩,眼神中依然冷漠。
“爸,是我,我是小茉莉,你不记得我了吗?”
女孩哭的越来越凶,她紧紧地抓着三叔的衣襟,半个身子扑在了三叔的身上。
三叔渐渐安静了下来,又像我们刚进来的时候一样,呆坐在床上,没有表情,也不说话。
“你干什么?”屋子里一片哀伤的时候,父亲忽然大喝一声,我们被吓了一跳,疑惑的看着父亲。
父亲大步走到女人面前,一把抓住了女人的手腕,我向着女人手里看去,一根头发被她的食指和中指夹着。
女人的脸上早就没了眼泪,眼神中有些惊慌,急促的往回抽着被父亲牢牢抓住的手腕。
“你干嘛?”父亲反问了回去,将头发从女的手里抽出来:“你拿老三的头发做什么?”
“我就留个纪念,不行吗?你管得着吗?”
说完,女人一抽手,挣脱了父亲,拎起自己的小包快步离开了病房。
“你走不走,人家不让你看,看不出来吗?”
走到了一半,女人看见女孩扑在三叔的身上,对女孩吼道。
女孩抬头看了眼自己的母亲,眼神有些闪躲,默不作声。
“走不走?我问你话呢。”
女孩摇了摇头,用力的向后躲着。
女人见状,快步的走到女孩面前,一边走一边挽着自己袖子。
“我看你个小妮子,你皮又痒了是吧。”
女孩拼命的向后躲,她很害怕,父亲看不下去,拦住了女孩的母亲。
“当着老三的面儿,你要敢打孩子,我跟你没完。”
父亲对女人说着,手里的拳头已经攥紧了,我见状不妙,赶忙过去打圆场。
“别,姨您消消气,我爸他脾气不好,要不您先回去,茉莉和她爸爸说会话,说够了,我送她回去。”
女人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父亲一眼,眼神里满是轻蔑,是那种城里人看乡下土包子的眼神。
那女人没再说什么,忽然一把就揪住了茉莉的头发。
“跟我走,不然回家我打死你。”
父亲立刻就感觉有问题,刚想上去拦,那女人忽然对父亲道:“我管我女儿,和你们没关系,你敢动手我就喊非礼。”
父亲无奈,只能任由那女人将茉莉拉扯着,离开了病房。
我和父亲对视一眼,都觉得情况很奇怪,可一时间,又实在摸不透。
05
那女人走后,父亲又和三叔说了会话,随后医生来告诉我们探望时间到了。
父亲趁机和医生说,眼瞅着就过年了,问能不能将三叔带回家。
医生的意思是现在出去还太早,再等几天,尽量在家里少待一些时间。
之后的几天,那女人和茉莉没再出现,腊月二十五,这天早上我和父亲穿戴整齐刚准备出门,忽然门就被推开了。
就见茉莉略有些狼狈的闯了进来。
“大伯,让我留在你家好不好。”
茉莉对父亲说:“我是偷跑出来的,让她发现一定会打死我的。”
父亲很惊讶,但还是点头同意。
我知道,对于这对母女,父亲自己是很疑惑的。
女孩不像是演戏,可是女人肯定是在装。
将茉莉让进屋,“今天就不去接你三叔了,孩子,你这是怎么回事?
“那女人要去做亲子鉴定了。”茉莉忽然没头没尾的说了这么一句。
“你说什么?”
我下意识的问茉莉,刚才的那句话让我一下就想到了那女人偷了三叔头发的举动。
古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个女人消失了这么久,忽然来了肯定是有目的的。
茉莉看着我,轻咳了一声,说:“她要去做亲子鉴定。”
“亲子鉴定?”我重复了一遍,带着不解的眼神看着她。
她点点头,说:“对,就是亲子鉴定,她要用爸爸的头发做鉴定。”
“做亲子鉴定干嘛?”
“因为我们家要拆迁了,她想要钱。”
父亲走到茉莉的身边,给茉莉倒了一杯水,柔声的说:“孩子,你别怕,在大伯家就是在自己家。”
茉莉点了点头,说:“嗯,大伯,我不怕。”
“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父亲安抚了一会儿茉莉的情绪,话题终于引上了正轨。
“我爸以前是很好的,我小的时候她总是把我放在他的脖子上,然后带着我在屋子里走,爸爸以前在上海,是国企的工程师,单位给了房子,我们一家就住在那套房子里。那时候生活真的好幸福,一点一滴我都记得,可是那个女人不满足啊。”
“那个女人?谁?”
“就是今天白天你们见到的那个女人。”
“她不是你妈?”
“妈?”茉莉的眼中充满了轻蔑。
“就那个样子,她也配叫妈?我都感觉她不应该叫人,谁有钱就和谁睡,谁有钱就跟谁走。”
“那后面呢?”
父亲打断了茉莉对女人的批判,他只想弄清楚,自己的弟弟是怎么疯的。
06
“后来父亲被外派出差了,那个女人就开始领不同的男人回来过夜。直到我三岁生日的时候,父亲突然回来,将一对男女捉奸在床。父亲受不了这种打击,当场摔门而去,在那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
“老三真的结婚了?他为什么不和我们联系?结婚了我们都不知道。”母亲说出了自己的疑问。
“怎么没联系,那时候大伯你家没有电话,父亲每周都会给们写信。婚礼的时候还特意去买了一个很贵的请帖,专门送给你们,可是你们从来没有回信,婚礼也没来。”
“我们没收到啊?”
“我知道你们没收到,这些都是后来邻居们聊天,我听到的。说是这些信,包括请帖,都被那个女人给拦下了,偷偷的,父亲不知道。”
“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们知道啊,我是他亲大哥啊。”
“怕你们这些穷亲戚帮忙。”
只要一提到那个女人,茉莉就一脸的厌恶,痛恨。
“现在上海的房子要拆迁了,她去领拆迁补偿款,人家告诉她她没资格领,房产本上是父亲的名字。”
“所以她就带你过来,想做个亲子鉴定,然后由你去继承?”
“不是继承,是代替领取,如果我是他生理学上的女儿,我就有代替领取的资格。”
说到这,茉莉脸上的厌恶更加明显,她咬牙切齿的说:“我一定不会让他得逞的。”
“她对你不好吗?”
“对我好?从父亲走了之后,我每天就是被她打,她好吃懒作,没有收入,别说养我了,自己都养不活,靠什么生活?卖自己,反正本来就是谁有钱和谁睡的东西。”
我顿了顿,想到了一个母亲的形象,劝她说:“也是为了把你养大,也不容易。”
“我呸。”
茉莉狠狠的向地上吐了一口口水。
“什么把我养大,他们吃饭,我饿着。父亲以前的同事见我可怜,经常从食堂给我带吃的。”
“从小到大,都是她吃她的我吃我的,上学是公司的附属小学,大学都是父亲以前的同事凑的钱上的。更过分的,她年老色衰的了,没人要了,居然逼着我像她一样。”
茉莉一边说,眼泪从眼眶流了出来。
母亲将她揽进怀里,一家人沉默着。
07
女人又来了,这次是带着律师来的。
她要求为三叔做个精神鉴定,确定三叔是个精神病人,没有独立生活的能力。
将三叔接到上海,由茉莉抚养。
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我们都知道女人的真实目的是什么,可是我们没办法阻拦。
父亲在屋子里狠狠的抽着烟,根据法律条文,我们的确没有什么权利将三叔留下。
“大哥。”
父亲带着去医院看望三叔,刚踏进病房,一个陌生的声音传到了父亲的耳朵里。
父亲抬头一看,是三叔。
“老……老三?你好了?”
已经十年没有听到这个称呼,从开始的疑惑到现在的拨开云雾见青天的感觉。
父亲的的心情很复杂,他紧紧的将三叔拥进了怀里。
三叔在父亲的怀里,和之前并无两样。
“爸,没有,三叔还是这样子。”我忍不住,拉了一下父亲的袖子。
父亲一把甩开我,眼泪鼻涕胡乱的摸了一脸,怒吼着:“他叫我大哥了,他叫我大哥了,我听见了他叫我大哥了。”
三叔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放到父亲的怀里,之后,头重重的垂了下去。
“老三?老三?你怎么了老三?”突入起来的变故让父亲乱了阵脚,我见状连忙去叫医生。
医生很快来了,三叔被七手八脚的扶上了担架,父亲在后面踉踉跄跄的跟着。
三叔走了,喝了百草枯,救不活了。
没人知道他从哪找到的药。
上海的房子留给了茉莉,而茉莉的监护人,三叔指定的是父亲。
08
在那封信中,三叔将自己的内心原原本本的都写了出来:
我的身体不受控制,我想大吼,我控制不了我的身体,时清楚时模糊,发起狂来做了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
我很想念孩子,可是我不知道如何去找到我的孩子,都说我疯了,我也就更不敢去找孩子了。
虽然我不知道那个女人为什么要来,但是我知道肯定是因为房子,毕竟我唯一的财产就只有房子了。
她们说要带走我,我知道她们怎么想,带走我,到了上海,我还是要去医院,孩子心软,她这个当妈的却什么事都做的出来。
如果我死了,就没有这么多事了,我可以不用去上海,孩子可以不用受制她的母亲,都能好起来。
我怕我走了,孩子斗不过他们,所以大哥,茉莉就托付给你了。
这辈子老三亏欠你的,下辈子还你。
父亲抱着三叔的遗书,深深的跪在地上,不肯起来。
我看着父亲,想着疯疯癫癫的三叔,又想起那个看似正常却不知廉耻的女人。
“真的疯掉的,究竟是谁?”
- 榴芒鹿的第176个原创故事 -
∞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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