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查海亮下个月退休。
结果出了个绑架案,在两个辖区的地界中间。幸亏,上面把案子分配给了另一个区的分局。
查海亮和那个辖区的派出所所长是多年的好哥们,俩人一起吃饭,查海亮简单问了下案情,对方说是俩小情侣闹分手,女的就把男的关禁闭了,先没想要赎金,男孩妈妈找人找不到,先是跟女孩起了口角,隔了几天突然报案说儿子是被女孩绑了,那女孩找她要钱。案子跟分局来的人一起办,有点棘手,要是办得不好天天挨批,烦。
查海亮这个人有点轴,也不是没去相过亲,但总是跟人看不对眼儿。自己一把年纪了, 不是嫌人年轻就是嫌人话多,要么嫌人家的孩子混得太好,将来自己在家里使不上劲儿。他的嫌弃的点儿都很怪,却又没有脱离人之常情。哥们儿叹气:“你还是心里没放下你老婆。人走了,你也得为自己考虑考虑了,退休以后好好找一个。”
这点查海亮承认,他是情执重的人。这辈子只谈过两次恋爱。一个初恋,他念警校时她在隔壁念师范,被女方家长棒打鸳鸯。另一个就是他死去的老婆。
“是要找一个。”他端起酒杯,下了决心:“不找一个退休后一个人天天家里确实没法过。”
2,
“我是李静秋。”
“……你怎么有我的电话?”
“找呗,城市就这么大点儿,找个人还不容易,何况是您查大所长。”
李静秋问好之后委婉地表达这么多年没见了,查海亮赶紧约她吃饭。他说了一家大酒店的名儿,她觉得没必要,约在一家小馆子。
上次见面是因为李静秋的电瓶车被盗,她来报案,十几年了。
“老了。”
“一点都没老。”
这些年还好吗?
我儿子在国外念书,老婆得癌症走了,你呢?
李静秋说她离婚了,女儿也已成年,自己买了房子住。其实十几年前见他那次就离了,她没跟他说。
“应该跟我说。生活上有什么困难也应该跟我说。这么多年了,你在我心里一直跟亲妹妹一样。”
李静秋一听,脸红得发亮。
吃完饭两人顺着河堤走一走,怀念过去的事。他们是彼此的第一次,那时候街上没有这么多旅馆,俩人是趁李静秋父母走亲戚,在她家里做的。第一次没成功,他一直怀疑自己身体有问题,为了叫他自信点儿,她又找了第二次机会,结果自己疼了好几天。
“没有……结婚那天晚上,正好例假最后一天……”
“现在的孩子都开放了,我那儿子,国内国外的,女朋友换了一茬又一茬,我说,你要对人家姑娘负责啊,他说,现在哪有女孩还叫你负责,都是男的想叫女的负责。真是时代变了啊。”
两人都笑。
李静秋就住在河边上,查海亮说送她回家,她一直说不急。查海亮更不急,只是怕她觉得自己不君子,既然她都不急,他还急什么?逛到10点多钟李静秋说肚子又饿了,俩人去吃烤肉,喝了点酒。
就她了。
查海亮趁着酒意想。这是上天的安排。
3,
第二天晚上两人又约会,喝酒,还看了一场电影。之后查海亮送她回家,她找不到钥匙。
查海亮看她喝得有点多,便拿过她的包找钥匙,钥匙串儿摸出来,发现上面挂着个子弹壳,40年前那种大口径的,他们练习射击之后他捡回来送给她的。她打了孔,铜壳子被磨得又黄又亮。
“你还一直保存着这个?”
她靠在墙上:“挂着习惯了,换过多少次钥匙,都没换它。”
他替她开门,把她扶到沙发上坐下,倒水给她。她喝水时呛到,他去拍她的背,她像太久没有得到温暖的小动物,靠在他身上。他愣了一会儿,慢慢搂住她,百感交集。
“我也一直没能忘掉你。”他认真地说。
他们摸索着在沙发上做了一次。过程不重要,重要的是形式。她又属于他了。四十年过去,他们的爱情这样恰到好处地飞了回来。避开相亲、试探、考察、衡量,避开所有他不擅长的一切,直接给他他最放心的旧情。他很感动。
查海亮在李静秋家睡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起床,他跟她说他下个月退休,到时候叫她搬到自己家来住,两人把证领了。
李静秋没吱声,查海亮觉得有点奇怪,她不应该马上开始计划邀请谁吗?
他系好皮带回头看她。
李静秋说:“你跟XX区的局长熟吗?”
“嗯?”
“我女儿,遇到点麻烦。”
4,
查海亮这才知道那案子的主角是李静秋的女儿。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的房间。他被这个巨大欺骗弄得头晕。是的,那个莫名其妙的电话,约饭,钥匙扣上的子弹壳,所有的一切都是精心设局。其实性对他这个年龄来说根本就不重要,换成别人,倒找他钱他都懒得做。只因为她是她,是他的念想和希望。现在他要不帮她从中斡旋,他就是人渣,就是提上裤子不认人。前天说的什么?不是叫她生活中有困难都要告诉他吗?不是说一直把她当亲妹妹吗?
他恨她,恨完了带着一点点心疼。
查海亮打电话给分局的朋友,又问了一遍案情。现在是各方面说法不一。李静秋的女儿咬定是为了惩罚男友,不是为了钱。男友的妈妈说她打电话要钱,却没有录音。男孩子的供词也对不上,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男孩子甚至很关心如果绑架罪名成立她会被判多少年,想以此衡量自己的证词是否应该倾向于她。
中间缺一个明白人点拨。
他不想参与这件事,本身也不在他的辖区。
你知道为什么一个70年代末警校毕业的高材生混到今天还是个小所长吗,因为他轴得过了头。
他没有给任何人送过礼,也没有接过哪怕一根烟。
他知道这件事他可以交待朋友做好,但是有可能就违背了事实。事实必须要查明,一点掺不得假。
不管嫌疑人和受害者之间有什么样的感情,真相就是真相,哪一时,哪一刻,说的什么,做的什么,他们要铁板事实。这和当事人背后的感情、初衷,都没有关系。
他还没有来得及告诉李静秋,他也一直保留着她的一张一寸黑白照。他从她的学生证上撕下来的,留了40年。相片已经看不太清楚,但每每摩挲着右上角的钢印,心底都是美好。
5,
那个辖区的所长打电话来,说李静秋去找过他:“她说……跟你很熟?”
查海亮想了一会儿说:“不熟。”
“哦。”
是人与人之间很容易明白的暗语。
但是因为他俩太多年的哥们情,对方还是好奇:“到底什么关系?”
查海亮如实说:“结婚前,有过一段儿。”
那头儿哈哈大笑:“我知道了。”又问:“那现在呢?”
“不知道。”
“不知道是什么话?”
查海亮只好承认:“她这两天找过我,我一开始不知道是她闺女犯的事儿。”
“于是呢?”
“就……吃饭了。”
“光吃饭?”
老哥们沉默了一会儿:“海亮啊,要是你觉得合适,要是能促成你俩,稍微能调和一下的事情,也不是完全做不得。那男孩也没有落井下石的意思,主要是他妈有点难缠。”
“你查你的案,查清楚了走你的流程,你又不是法院,调不调和还归你管?”
“这么绝情,”对方打趣:“你俩到底有没有可能,我只关心这个。”
他操心他的终生大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6,
查海亮以前就觉得对不起李静秋,还没确定能结婚就破了人家的身子。现在又对不起她,亲热一回,还成了仇人。
晚上李静秋打电话来,明显摁着愤怒:“我想跟那边派出所的头头说我跟你熟,可以说吗?”
查海亮心想,你不是已经说了吗,说了没用又来逼我表态。
“可以说吗?!”李静秋又大声问。
“说了有什么用?”
“我知道你们关系好!”
“这还用调查吗?”
“不调查怎么知道的?”
“我蒙对啰?”
查海亮学过的心理战术在她这儿完全失灵。他败下阵来:“静秋,你就认为我是人渣,行吧。”
如果她说,你就是个人渣,他就会说,你为什么早不找我晚不找我,非要这时候来找我?你居心何在?浪费我的感情很有意思?
可是她没有这么说。
她说:“你不是人渣,你是个好人。”
查海亮反而没辙了。
“我就是个人渣。”
“就这样吧。”她说:“就这样。”
说不心痛那是不可能的。李静秋挂了电话,他一个人还拿着听筒,直到里面的嘟嘟声消失。
7,
查海亮办理好退休手续,那边案子也审得差不多了,已经移交到检察院。老哥们儿说没多大事儿,男孩最后还是向着女孩说话,人证物证都不全,绑架罪定不了。
老哥们儿说母女俩长得真像,女孩很漂亮,肯定跟她妈年轻时一样,问查海亮要不要看相片。
查海亮没说要看,他就把相片发过来。素净的一张脸,清澈的眼睛,微薄的嘴唇。查海亮颤抖着把相片删除。她让他回忆起太多往事,那个年代灰色的楼房,电线交织的天空,一下班从工厂里涌出的骑自行车的人海,一眼望不到头的铁轨边长满紫色野花……20岁的年华太美好,他相信自己死掉的那一刻灵魂会在那段时光流连。
可是今天,他和李静秋,再没有一丝可能走到一起。
到底是谁薄情呢。查海亮把办公桌收拾干净,带走所有杂物。他干干净净地做完了最后一天警察,从未违背过职业信仰,他痛苦地挺过了最后考验。
傍晚的街道车水马龙,查海亮一个人去菜市场买菜,开始他退休后的第一晚。一大群蚊虫从污水中飞起,温热而伤感。他多么希望这场重逢是在这个菜市场,两个鬓角斑白的人挽着各自的菜篮,带着多年寂寞打磨出来的无动于衷,忽然撞见。他们惊喜地叫出声:“是你呀。”顷刻,喜悦如光芒涌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