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孙 朔
图︱network
很早就想写一篇关于父亲的文章,但一直不知道如何下笔,总有一种伤感和难以表述的情怀随着年岁的增长和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强烈。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父亲,或平凡或伟岸,对于我的父亲,我无法搜集华丽的辞藻为他的一生做一次华而不实的装饰,只想用简简单单的词语,记录他平凡质朴的一生。
我对父亲的印象,永远停留在了1992年,那一年,他不到六十岁。
父亲中等身材,消瘦的脸庞因常年的辛劳被晒的黝黑,目光严厉而谈不上慈祥,一双多年一成不变的解放牌黄胶鞋,灰色的裤子,黄褐色的军上衣里面套着深咖啡色的旧绒衣,终年理着当年农村农民特有的光头,双手背在身后,走路总是匆匆忙忙的样子。
我的祖辈是地地道道的农民,所有中国旧社会农民经历的苦难我家都没有幸免,爷爷三十多岁就去世了,奶奶独自带着四个年幼的孩子,苦难的日子可想而知。
1948年方城解放的时候,十几岁的父亲瞒着奶奶报名参加了解放军,一路向南,过长江,入云贵,然后参加抗美援朝,最后回到了家乡。
对于父亲参加革命的历史,我知之甚少,一方面是因为父亲不擅于表达,从不主动提起;另一方面是因为父亲过于严厉,我们做子女的很少主动亲近他,和他交流。
我只记得小时候父亲有几张入朝参战的纪念照片和一个棉布做的“中国人民志愿军”的臂章,我经常拿出来在小伙伴面前炫耀。
父亲曾经教过我几句“缴枪不杀”之类的朝鲜话,也曾谈起过因为敌机轰炸,经常晚上闭灯在朝鲜山区开车,那些掉进山沟长眠异国他乡的战友。
由于时间久远,我已经记不清哪些故事了,仅有的照片和臂章也在父亲去世时在坟前烧掉了,现在想起来很是遗憾。
父亲在部队是汽车兵,几十年长时间颠簸开车的经历,使他患上了严重的痔疮,这也给他以后的身体健康留下了隐患。
由于父亲在部队是汽车兵,回到家乡以后在生产队开了一段时间的拖拉机,分产到户以后就成了真正的农民。
我记得奶奶去世时那个寒冷的冬天,地上是厚厚的冰雪。按照我们老家的规矩孝子是要赤脚扶棂下葬的,当时父亲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
他不顾别人的劝说,坚持赤脚给奶奶安葬,直到现在我脑海中还浮现着雪地上父亲留下的那一步一个带血的脚印,从我家一直到奶奶的坟茔。
在八十年代后期,我考上了乡中,要到镇上去上学,那时流行一种带两道红勾的白色“回力”牌运动鞋,我好不容易攒钱买了一双,
穿回家被父亲看到后,父亲大怒,大声呵斥我,说是老人去世才应该穿的孝鞋(我的家乡亲人去世时,孝子是要在鞋面上缝一块白布以示悼念),非让我当场脱下扔掉。
我当时是一万个舍不得,大哭,以期引来母亲、哥哥、姐姐救驾。他们看到父亲震怒的样子,都不敢说话。
父亲拿来赶牛的鞭子要抽我,我抱着一棵小树转圈、干嚎,既舍不得脱鞋又不敢跑开,一直折腾了很长时间,直到母亲把父亲劝开。
其实我是知道父亲是舍不得打我的,一个姐姐和两个哥哥已经把父亲暴躁的脾气磨灭掉了,到了我这里,更多的是父爱,只是这父爱的方式我们当时难以察觉。
父亲一生走南闯北,也算见过世面的人,分产到户以后,无论在种植和养殖方面一直是一把好手。
我恍惚记得我家养过土元,一个个长方形的水泥池子,密密麻麻都是爬来爬去的虫子,天天喷水,撒麦麸;还养过200多只白色的安哥拉长毛兔,还有300多只来航鸡;再后来是蜜蜂,一直到父亲去世,还有30多箱蜜蜂摆放在我家门前的树林里。
父亲早年并没有上过学,他在部队的扫盲班学会了读书、写字。在刚开始养蜂的日子里,除了向邻村的养蜂人学习以外,又从县城的新华书店买来书籍自学,
我不知道父亲经历了多少艰难困苦,我的《新华字典》也成了父亲常用的工具书,由于不会拼音,我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给父亲扮演老师的角色。
在我上小学和初中的那段时间里,我的很多时光都是在蜂场度过的,我经常帮助检查蜂房,帮助取蜜。
每天干完农活,父亲就一心扑到了蜂场里,检查蜂房、除虫、取蜜,然后用架子车拉着蜂蜜去镇上土产公司售卖。
日复一日繁重的弯腰劳作,父亲的脊背明显驼了,再也没有当年入伍参军照片中的风采。
在那个年代,这样辛勤的劳作,也只能勉强换来微薄的收入,支撑着一家人的生活。
常年的积劳成疾,父亲终于病倒了。
我记得是在我上初三的那一年,父亲的痔疮越来越厉害,疼痛的实在干不成农活了,就抽空到与我老家相邻的舞钢职工医院检查,检查的结果是直肠癌晚期。
那时间,人们对于癌症还没有明确的概念,更不知道癌症晚期是什么状况。父亲只得住院进行手术,把大肠切除,在小腹切开一个口子,每天都要在腰间系着一个橡胶袋,收集排泄物,很是痛苦和麻烦。
那时间还没有双休日,由于学习较繁重,又加上路途较远,我只能在星期天骑二十多里的自行车从镇上赶回家,再从家骑车三十多里到医院看望父亲。
第一次看望父亲,父亲虚弱地躺在病床上,看到我的到来勉强说了一句话,示意我坐下喝水。
少不更事的我,竟然不知所措,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来,看着父亲床头“病危”的红色吊牌,只能默默流泪。
中午时,父亲特意让大哥去食堂给我打了一份红烧肉,放在病房床头的小桌上让我吃。
父亲斜靠在病床上,虚弱的身子努力往外倾斜,避免稀粥撒到被褥上,他没有吃饭却不停地催我快点吃。
我从没有和父亲在一个桌上吃过饭,在农村吃饭都是每人端一碗到门口的台阶、树下吃,没有想到,我这一生第一次和父亲在一个桌上吃饭竟是这样一个情景。
我强忍泪水,快速把肉吃完,我害怕父亲看到我失态的样子,转身跑出病房,关好房门,跑到走廊的尽头,双手掩面蹲了下来,泪水泉涌一样从指间冲出,我再也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也顾不得医院走廊里穿梭行人的目光,浑身颤抖放声大哭。
由于父亲住院治疗的巨大开支和家里农活的耽搁,我们家的经济条件每况愈下。即便是这样,父亲也没有中断我的学业,而是鼓励我好好学习。
在我上高中的九十年代初,社会上曾经流传上大学不包分配的言论。看着病床上日益消瘦的父亲,我曾经几度有辍学的念头,每次都被父亲严词斥责。
后来我如愿考上了县一高中,父亲没有夸奖我,但从他一字一句认真地地读通知书的眼神里,我看到了他的自豪和期望。
经历手术以后,父亲的身体有了一定的恢复,稍微能下地活动,家里又开始出现父亲忙碌的身影。
期间奶奶去世,给父亲不小的打击,加上不停的劳作,两年以后父亲的病情已经明显加重了。癌症是非常痛苦的,正常需要服用镇痛类药物,我不知道当时是买不到药物或者是家里没有钱,父亲一直没有服用。
他骨瘦如柴的身躯陷在病床上,病痛使他无法保持正常的姿势,经常痛的面色苍白,双手发抖,细汗布满额头,瘦骨嶙峋的手臂支撑着床沿,宽大的关节异常突出,皮下脂肪已经不复存在,像一个皮囊覆盖在骨头上,空洞无神的双眼无助地望着房顶,坚持不发出太大的呻吟!我到现在都不愿想起这些情景,偶尔想起已是泪流满面。
父亲终究没有逃脱病魔的纠缠和折磨,最终与世长辞。当哥哥从一高把我带到父亲的灵前时,我还没有清醒过来,一路上我想象不到父亲的离去究竟意味着什么,但在亲人们悲痛欲绝的哭声中我感觉到:天塌了!
有一首《我的老父亲》的歌,词写的很感人,旋律也很优美,但我从不听这首歌,不是不喜欢,只是怕自己抑制不住情感。
父亲的一生是一本厚重的书,只可惜我还没有来得及品读,它就消散在了时光里,只留下了一些模糊的记忆。他曾经历了怎样的苦难,又曾感受了多少亲情,都化作一抔泥土撒入了生养他的土地。
*作者︱孙朔:河南省.方城县监察委调查审查二室主任,微信公众号「青眼有加id:qyyjtcq」专栏作者。
父亲的一生,是一本厚重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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