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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第一次听到“侉子(口音跟本地语音不同的外乡人)”这个词,是在我九岁那年,因为一个叫小霞的年轻女人。
我依稀记得,那时还是夏天,老家的气温高得离谱,家里闷热得像个大蒸笼,电风扇吹出来的风都是热的,活生生能把人蒸熟了。于是,晚上吃完饭的时候,村里的人都陆陆续续跑到村口的大槐树下乘凉。
村口的那棵大槐树枝叶繁茂,枝干也十分粗大,我们几个小孩拉起手来才能抱住它。有微风袭来,满树的叶子哗哗啦啦地摆动,给树下坐的一群人带来久违的凉爽。
我曾好奇问过姥姥,为什么大槐树下这么凉快?这里的风比家里的风扇吹出来的都舒服。
彼时,我的太姥爷正在树下摇着他那把不知道扇了多少年,已经破旧得不成样子的老蒲扇,悠悠哉哉地闭着眼睛假寐。一听这话,立马睁开眼睛神秘兮兮地对我说:“槐树的‘槐’,就是一个‘木’加一个‘鬼’。意思就是,这个树是鬼树,刮过来的风就是阴风,当然凉快了。”
我一听到鬼,吓了一大跳,猛地站起来,想拉着姥姥回家,结果一转头,就看见朝村里走来的小霞。
她穿一件土红色的绸子布料短袖,下身一条黑裤子,脚上是一双白色的塑料凉鞋。个子不高不矮,身材有些微胖,皮肤偏黑,但是眼睛很大,双眼皮的痕迹很深。她跟在刘洪身后,小心翼翼又有些战战兢兢,匆匆扫了大家一眼,就垂下头不再动弹。
她垂头的时候,我看见她扎成马尾的头发又黑又粗,在她的动作下轻轻晃动,令那时还是短头发的我极为羡慕。
“哟,刘洪,这就是你的新媳妇吗?”有大婶打趣道。
“嗯嗯,是我媳妇儿。”刘洪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声若蚊蝇。
“既然成了一家人了,就好好地过日子。”老村长语重心长地说道。
两人走后,大槐树下的一群人又聊了起来,这下,大家找到了一个新话题,每个人都显得格外有兴致。
从他们陆陆续续的谈话中,我知道了小霞的来历。
刘洪今年三十岁,人长得还行,就是个子有点矮,还不到一米七,这个身高对男人来说,就相当于二级残废。家里又穷,十几岁的时候就没了爸,妈妈一个人含辛茹苦地把他和妹妹养大。
在他二十岁那年,妈妈患病瘫在了床上。他倒也孝顺,这些年来一把屎一把尿地伺候老娘,家里地里都是一把好手。
可是不出去打工,光靠种庄稼,还要给老娘花钱买药,哪还有钱娶媳妇?
这么一拖,就拖到了这把年纪。
刘洪妈急得喝农药自杀,万幸被救了回来,她哀嚎着捶自己的胸口,“我咋没死呢?死了才好,死了就不拖累我儿子了。都怪我,害得他到现在都还是光棍一条,我对不起他死去的爸啊!让我也死了吧!”
村里人看不下去了,一个在外面打工刚回家见过世面的人给刘洪出主意:“云南那边的山沟沟里穷得很,他们生的女孩都卖掉了。现在好多娶不上老婆的人都去云南那边买老婆,听说一万块钱就能买上一个漂亮的老婆。要不,你也去买一个?我有一个工友就是云南的,我跟他说,让他带你去看看。”
刘洪妈一听这话,也不哭了,颤颤巍巍地掏出全部的积蓄,央着那人赶紧领上刘洪去买个老婆回来。
刘洪这一走就是半个多月,瘫痪的老娘一直都是嫁到隔壁村的妹妹来回奔波着照顾。
前两天刘洪给村里唯一通电话的小卖部打了个电话,让转告他娘,老婆买到了,花了八千块钱,名字叫小霞。
小卖部的老板娘这么一吆喝,于是,全村人都知道了,大家都满心欢喜地盼着刘洪领着他买来的老婆回来。
“侉子就是长得黑,没咱们这儿的女人长得漂亮。”嘴碎的刘阿婆对着小霞远去的背影指指点点。
“阿婆,啥叫侉子啊?”我不解地问。
“就是外地人。”
2
小霞来我们村里后,刘洪几乎是把她捧在手心里疼。从不让她下地干活,家里的鸡啊猪啊也不让她喂。就连刘洪妈的屎盆子尿盆子都是等刘洪回家了再倒,顶多就是让她做个饭。
小霞性子也娴静,不怎么爱说话,平日里聚在一起乘凉的时候,大家都七嘴八舌地聊个不停,只有她一个人默默地坐在板凳上纳鞋底。
村里人打趣她,“咋天天给刘洪做鞋呢?他又穿不完。有这会子工夫,赶紧回家关上门造小人去。”
“哈哈,婶子这话说得对。”
村里的女人好多都不喜欢小霞,觉得她命太好,整天好吃懒做,啥重活都不用干,老公还疼她疼得要命。
在我看来,这些人纯粹是因为嫉妒,嫉妒小霞嫁了个好男人。
反正我挺喜欢小霞的。
姥姥眼神不好,做不了鞋和棉袄,我人生中的第一双绣着精致小碎花的棉布鞋和大花棉袄,都是姥姥央着小霞给我做的。
每次穿着暖和的棉鞋和厚棉袄,我觉得不仅身上是暖的,就连心都是暖洋洋的。
小霞的娘家远在千里之外,几乎一年都见不上一面。刘洪心疼她想家,每隔几天就让她去小卖部给家里人打个电话。
渐渐的,我发现,如果刘洪在旁边的话,她就说普通话,大致就是“好,他对我很好,你们放心,注意身体”一类的话。
但是如果刘洪不在的话,她就叽里呱啦说了一堆我也听不懂的家乡话,一边说还一边哭,情绪很激动。
“婶子,你咋了?”有一次她似乎和家里人吵了起来,挂完电话后,她仍不停地流泪,我忍不住问她。
她揉了揉我的脑袋,从兜里摸出一块玉米糖,递给我,让我别把今天的事说出去。
我拼命地点头。
3
变故发生在第二年的开春。
那天夜里我正睡得迷糊,突然听见外面慌乱嘈杂的吵闹声,好像是有人在吵架,又好像是追赶什么人。
我没了睡意,一股脑从床上爬起来,想出去看看。被姥爷按回被窝里,“别起来,小心冻感冒了,我去看看。”
姥爷穿好衣服出去了,一直到天大亮了才回来。
“姥爷,咋回事啊?”姥爷一进门,我就追着他问。
“刘洪买回来的老婆夜里偷偷地跑了,幸好被看鱼塘的张军发现,赶紧叫了一大帮人又通知了刘洪,一直撵到河湾那儿才把她给抓住给带回来。”姥爷一边呵着气一边说道。
“日子过得好好的,刘洪对她又那么好,干啥要跑啊?唉……”姥姥叹气。
“谁知道啊,村里的几个年轻人非得怂恿着刘洪把她打一顿,说打一顿就老实了。”
“那刘叔打小霞婶了吗?”我急忙追问。
“没,刘洪没舍得打。还给她打了荷包蛋,和着红糖,让她趁热吃了。”
“唉,那谁知道。”
逃跑事件发生过后,村里的那些女人更加看不上小霞了,明里暗里地拿话挤兑她,什么难听的都能说出口。
小霞听了之后依然不为所动,只是安静地做她手里的活计,只是头垂得更低了,绣花鞋都快戳到脸上了。
4
时间长了,大家渐渐也就把这件事情淡忘了,村子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麦子成熟的季节,村里又掀起了轩然大波——没错,小霞又逃走了。
她趁着全村的男女老少都忙着割地里的麦子,又一次从家里偷偷溜走了。
这一次小霞已经跑出了村子,很不幸,在镇上准备坐客车的时候,刚巧被去镇上看病的张大爷看见。张大爷把电话打到村里的小卖部,于是刘洪慌忙扔下手里的镰刀,带着村里同宗族的兄弟,气势汹汹地杀到了镇上……
一直到了傍晚,他们一行人才回来。我跟着几个孩子一起去刘洪家门口看热闹,刚巧一眼就看见了跟在刘洪身后的小霞。她的模样狼狈极了,脸肿着,头发披散着,衣服也被扯得破破烂烂的,缩着脑袋一句话都不敢说。
“这种女人就是欠收拾,呸!”刘洪妈瞥见小霞的样子,解恨似的骂道。
“婶子,刘洪哥不舍得打,这是我打的,让她长个记性,下次再敢跑,看我不活剥了她!”刘洪的堂弟恶狠狠地说道。
这一次挨了打之后,小霞老实多了,平时几乎连门都不出,整日地窝在家里。
“婶子,你咋天天叹气啊?我刘叔对你不好吗?”我问她。
“他是个好男人,对我也很好。”小霞看着我说,声音细细柔柔的,特别好听。
“那你为啥老想着逃走啊?”我实在是想不通。
“你还小,不懂。”
她说完这一句话,眼神就飘向了远方。
我猜,她可能是想家了吧。
5
小霞仿佛也彻底打消了逃跑的念头,一心一意地跟着刘洪过日子。
只是,都这么长时间了,她的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刘洪妈着急了,村里的长舌妇也开始说三道四。
“哎,你说,刘洪家的别是个不会下蛋的母鸡吧?”几个女人聚在一起闲聊。
“我看八成是。”
“刘洪也倒霉,花了这么多钱娶个老婆回来不就是为了传宗接代吗?这下好了,钱白花了。”
“他也不亏啊,最起码得了一具清白身子。”
“你咋知道身子是清白的?”
“我听刘洪他妈说的。”
“……”
刘洪迫于妈妈的压力,也是实在不想听村里的流言蜚语,就带着小霞去了省城做检查。
检查结果出来,全村人都傻眼了——原来,没有生育能力的人,是刘洪。
但是医生也说了,刘洪这病能治好,就是要花很多钱。
刘洪妈一听,差点绝望了。
他们一家人坐在一起几乎商量了大半宿,最后决定把刘洪妈先暂时安排在女儿家里,刘洪带着小霞一起去城里打工,多挣点钱,等攒够了钱,就回来治病。
这一走,又是一年。
大年三十那晚,刘洪孤身一人回来了,穿一件破了洞的大棉袄,鞋子还是单薄的布鞋,提着一个巨大的蛇皮袋,那模样,怎么看怎么落魄。
他回来得突然,妈妈还在妹子家,家里头乌漆墨黑的,空无一人,跟别家热闹的样子比起来,更让人觉得心酸。
姥爷看他可怜,就叫着他到我们家吃饭,他起初不愿意,姥爷拉了好几次才把他拉到家里。
原来,刘洪和小霞两人到了城里之后,刘洪找了个工地的活,小霞找了个饭店服务员的工作。虽然挣得不多,但是好歹能攒下些钱,两个人的小日子过得倒也和和美美的。小年那天,工头给他结了工钱,刘洪忙着干活,就让小霞去银行存钱。
结果让他没想到的是,小霞居然带着他们这一年里攒下的所有钱,跑了。
刘洪气急攻心,病倒了,在床上生生躺了一个星期才起来。
他的所有积蓄都没了,就连买车票的钱,都还是找工友借的。
“唉,洪啊,别难过。咱好好地把年过完,今年就算翻篇了。明天一早,又是新的一年,又有新的希望。”姥爷拍着他的肩膀安慰他。
我看着眼前的男人,莫名就想起小霞眼神偏向远方的模样。唉,无端的,我也有些悲伤。
第二年正月初八一过,刘洪就带着几个表兄弟一起去了小霞的老家,说是要去讨个说法。
结果没过多久,又都灰头土脸地回来了。
听说,他们去了小霞家之后,刘洪一眼就看见晾在绳子上的他买给小霞的裙子,小霞肯定在家。
可是小霞的家里人死活不承认小霞回家了,还反咬一口,“我把女儿嫁给你,你现在把我女儿弄丢了,我还没找你要人呢,你倒好还有脸来找我要人?赶紧给我滚!”
刘洪死活不愿意走,结果小霞爸就叫来了全村人,把他们几个人暴打了一顿,扔出了村子。
刘洪有理没处说,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咽下这口窝囊气。
6
刘洪把妈妈的丧事一办完,就锁了家门,背上行囊,去了外地打工。
一晃又是好几年,这期间刘洪一直都没回家。
直到村里要修柏油路,村委会给下了通知,要求他把父母的坟给迁走,他才回来。
他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提了两瓶酒,一条烟,到我家来看我姥爷。
姥爷年纪大了,酒量也不行了。喝醉了之后就爱胡言乱语,他突然问刘洪,“再见过小霞没?”
刘洪先是一愣,摇头,沉默了半晌之后,才说道:“听我一个和她邻村的工友说,她又被父母卖给了一个老男人。那人脾气大,爱喝酒,喝醉了就打她,去年——被男人失手给打死了。”
“啊?死了?怎么会?”我突然觉得很不可思议。
“嗯,她爸妈找男人要了几万块钱作为补偿,就悄悄的不吭声了。”说完这句话,刘洪把一大杯白酒一饮而尽,仰头的那一瞬间,我看见,他的眼角有一滴眼泪流下。
等他把酒杯放下,又恢复了波澜不惊的模样,仿佛刚才我所看到的,只不过是幻觉而已。(原标题:小城故事:买来的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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