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毕飞宇
盛夏的和寒冬的《收获》
毕飞宇
在一篇微博里,我讲过我和《收获》之间的故事。那个故事我讲得很不好,但是我有借口,因为我只能使用一百四十个字,这里头还包括标点符号。现在好了,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我了。
我和《收获》的故事其实早就开始了,早到什么时候呢?我五六岁的时候。
在我的童年记忆里,一到盛夏,我的母亲总要选择一个太阳很旺的日子,把家里头值钱的东西拿出来“出霉”。这些值钱的东西包括棉被、棉袄、棉裤、棉鞋,都是很厚的东西。在物质贫乏的岁月,厚是一种很讨喜的静态,人们需要用格外的珍重去对待它们。
写到这里我的虚荣心上来了,我急着要补充一件事:我的父母都是乡村教师,我的家就坐落在乡村学校里头。为什么我要补充这个呢?因为我们家的天井就是乡村小学的操场。这一来我们家的“出霉”就不再是普通的家庭内务,而是展览。母亲会把所有值钱的东西在操场上铺开了,它们一览无余,还花花绿绿,同时散发出樟脑丸子的气味。那气味是多么地迷人哪,我从小就沉醉于樟脑丸子的气味。
操场当然是有围墙的。在我们家“出霉”的时候,围墙的外头总是站着许多人。他们在围观,像过节一样,围墙的上头漂浮着许许多多的黑气球。回过头来看,他们的围观是有道理的,——哪里有这样富裕的人家,人人都有棉袄,人人都有棉裤,人人都有棉鞋,还有五六床厚薄不等的棉被,骇人听闻哪。我应该虚荣的,我在五六岁的时候就已经是一个能温能饱的富二代了。
现在我终于相信,展览是必须的,尤其是成果展。农闲的时候,尤其是进了冬,我的家里凭空就会多出来许多人。他们在我的家里聊天,喝茶。我想我有必要做一个正式的补充,这里的“茶”有它的特殊含义,专门指热水,而不是一进牙缝就会浑身打颤的冷水。我喜欢我们家坐满了人,热闹啊。我估计我对语言产生好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听一堆人聊天很像看拉网捕鱼,一开始水面如镜,到后来活蹦乱跳,生活一下子就有了气象。做一个富二代就是好。
大约在我读大学的时候,我想明白了,我们家能吸引那么多人别有他因。这个原因就是《收获》。
还是克制一下我的虚荣心吧。克制虚荣是叙事准确的必要前提。我忘记了说一件事了,在我母亲“出霉”的时候,她附带着要做另一件事,那就是把床底下的书籍搬出来,一本一本地铺排在骄阳下的操场上。那些书是不一样的,每一本书都有不同的封面;但那些书又都是一样的,长、宽相等,挺厚。最重要的是,每一本书的封面上都有两个相同的字,“收获”。
那个“获”是繁体字,用汪曾祺老先生的说法,叫“写得很黑”。
而我的父亲也纠正了我的无知,他说,那个不叫“书”,叫“杂志”。
1957年《收获》创刊号和1964年第1期《收获》第一次复刊号
我的母亲是一个特别“要好”的女人,这么说吧,她很“格正”。即使是“出霉”,她也要把所有的衣物铺排得好好的,从大到小,从窄到宽,从薄到厚,换句话说,她喜欢那种横平竖直、循序渐进的视觉效果。她喜欢次序、整洁,用她自己的话说,叫“铁角斩方”。
我母亲对待我父亲的《收获》也是这样的。她不可能有半点马虎。操场上本来没有线条,但是,通过我母亲一本一本地有序排放,《收获》的线条感出现了,它们在盛夏的操场上蔚然壮观。我的母亲甚至会自检、修正,不允许任何一条线条有问题,那是“碍眼”的。我的母亲不是一个苛刻的人,我想起来了,她那叫自娱自乐。
2008年8月18号,我从头到尾观看了张艺谋版的奥运会开幕式。老实说,我很不平。组委会为什么不请我的母亲?我的母亲完全可以把奥运会开幕式的表演搞得整整齐齐、“铁角斩方”。我可以发誓,她老人家一分钱都不会收。再说了,2008年那会儿她老人家有档期,闲啊。
母亲一点都不知道,她的“出霉”暴露了我们家人人有棉袄和棉裤这个秘密,她同时还暴露了另一个秘密,“毕先生”的家里有一大片的《收获》。
得到这个秘密并重视这个秘密的当然不是村子里的农民,而是村子里的知青。我可以断言,他们在私底下多次谈论过这个秘密。这个秘密越传越远,差不多已经是公共资讯了。但是,它依然是秘密。原因很简单,在那个时代,文学是脏东西,艺术是脏东西,美是脏东西,《收获》它必然是脏东西。可是,有一个铁律是无法被打破的,那就是物以稀为贵。脏东西稀有到一定的地步,它宝贵了,宝贵的东西就必然是秘密。
在无数个黑夜,那些知青从远方的村子上路了,他们从更远的村子上路了。他们中的多数人都有手电。他们在手电的指导下,到远方去寻找“毕老师”家的草房子。严格地说,是一大片叫《收获》的“杂志”。
“毕先生”的家和张瞎子、王瘸子、李哑巴和赵鼻涕的家一样,很好找。那些知青终于来到我们家了,也许他们早就约好了。现在我要说的是,我的快乐时刻来到了。——抵达我们家之后,那些知青都有一个习惯动作,先把手电倒扣在我们家的饭桌上。想一想吧,在那样一个时代,在漆黑的乡村之夜,在昏黄如豆的煤油灯旁边,五六把甚至七八把手电戳在桌面上,那是何等豪华、何等气派、何等雄壮、何等文明、何等激动人心的画面。我在我的小说里多次描写过手电,我想我受到手电的刺激了。手电不只是手电,它包含着笔直的光束与夜宇宙的关系。宇宙不再神秘。打开手电吧,朝上,宇宙里的一切将纤毫毕现。如果一把手电筒不够,好吧,我们有五六把或者七八把。——宇宙你还能躲到猪圈或鸡窝里去么?黑夜和宇宙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原形毕露。
夜栖的鸟起飞了,呼啸而起。哨音里全是一个乡村儿童关于未来的梦,很亮,很黑。
还是回到我们家的草房子里来吧。在许许多多的冬夜,我们家的草房子里头聚集了许多知青,他们操着不同的口音。我想说的是,那是远方的声音,那是城市的声音,那是令人遐想的声音,那是一个暗示并确定着广阔存在的声音。对我来说,知青就是世界。每一个知青都是我的经纬线。
当然,知青们是有所图的,他们图的是借一两本《收获》。借《收获》的场景我记忆犹新,他们通常先犹豫,然后,开口。我的父亲通常也是先犹豫,然后,同意。这里头也许有小商小贩式的讨价还价,——数量,还有时间。他们在临走的时候,我的父亲都要用一张报纸把《收获》裹起来,交到知青的手上。他们则打开大衣,把《收获》夹到他们的腋下去。然后呢,用两片大衣的下摆把自己裹起来。就这么的,《收获》走了,饭桌上的手电走了。漆黑的世界再一次漆黑。寒风呼啸。
我要承认,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我不知道《收获》是什么。父亲,这个当年的文学青年,他订阅过《收获》,仅此而已。但是,父亲是不知道的,他的这样一个小小的行为为他的儿子带来了怎样的回忆。这回忆不只是一个美好的场景。场景再美好,一个场景罢了。可是,一个孩子开始想象世界了;再大一些,一个青年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语言和世界的关系了;再大一些,一个男人理解了阅读——作为历史——所包含的欢愉和艰辛了;再大一些,一个老男人懂得了被阅读的责任。这里头有命运的。
我不认为我讲了一个成功的故事,我想我表达的只是诚挚——
谢谢你,我的父亲。谢谢你,我的母亲。谢谢你,知青。谢谢你,手电。谢谢你,方言。谢谢你,《收获》。
毕飞宇与《收获》
1993-4 短篇《架纸飞机飞行》
1994-4 中篇《叙事》
2000-1 短篇《唱西皮二簧的一朵》
2005年 第4期第5期 长篇《平原》
【本文撰写于2012年,收入《大家说<收获>》一书】
毕飞宇
毕飞宇,1964年1月生于江苏兴化,现为南京大学教授。 20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小说创作,著有《毕飞宇文集》四卷(2003),《毕飞宇作品集》七卷(2009),代表作有短篇小说《哺乳期的女人》、《地球上的王家庄》,中篇小说《青衣》、《玉米》,长篇小说《平原》、《推拿》。《玉米》,《哺乳期的女人》获首届鲁迅文学奖,《玉米》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ThreeSisters(《玉米》《玉秀》《玉秧》英文版)获英仕曼亚洲文学奖,《平原》获法国《世界报》文学奖,《推拿》获得第八届茅盾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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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6《收获》
2017年第6期《收获》目录
长篇小说 《双眼台风》须一瓜
长篇连载 《无愁河的浪荡汉子》黄永玉
中篇小说 《亲戚关系》荆歌
《字造》朱大可
短篇小说 《黑刃》七堇年
他们走向战场 《异域征尘》严平
三朵雨云 《更多好东西不在你的习惯里》唐诺
夜短梦长 《结尾》毛尖
西部地理 《塞外长歌》胡学文
《收获》长篇专号总目录(2001-2017)
2018《收获》长篇四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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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收获》双月刊6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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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收获》双月刊6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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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收获》长篇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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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收获》长篇夏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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