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声音
文/小海
(一)
最近被工作压的心浮气躁,考核休假问题纷至沓来,心绪非常混乱,加之楼下在营房改造,叮叮当当的大锤声更是让人恼怒,曾经那份动中取静的禅意早已九霄云外。所以在回到宿舍后,当手机短信震动的瞬间,不满和无奈再次袭来,我本能的侧过身去,避开闪烁的屏幕,茫然的划着网页,想着应该是不紧急的工作,便扭着气索性躺下了。
可能是习惯了晚睡,夜又静的出奇,辗转反侧之际我还是拿起手机翻看着短信。短信是李老的儿子发来的:家父于12月6日晚8点在沈阳逝世,家父走的安详,感谢各位一直以来的关心和照顾。
霎那间我被突如其来惊得目瞪口的,心中一阵纠结,随后我起身,开灯,静思,执笔,用几段文字缅怀老人。
(二)
2015年7月,下午休息的时候我在屋内看书,窗外是单位战士篮球对抗赛的欢呼声,远处返程的渔船也在拉着汽笛呼呼的赶来,加之天气炎热,山上的各类蛇虫鼠蚁也开启二重奏,整个空间都充满了聒噪的杂音。难得的是那天心情格外安静,沉溺中,偶有心得。不一会,内卫急急忙忙的跑到宿舍,告诉我说:连队的门口来了两位老人,说是之前在单位服役的老兵,想进来看看。我收起书本,整理好衣服,赶忙下楼去接待。看了老人的证件之后,我便引着他们进了连队。
说是两位老人,其实是一对夫妻。老爷子是之前连队的战士,老奶奶只是陪同回来,与单位并没有直接关系。在参观的路上,我知道老爷子姓李,老奶奶姓刘,现在沈阳居住,都已经退休。看见李老精神矍铄的样子,我脱口而出:老爷子真是老当益壮呀,走山爬坡不减当年。
李老看了我一眼:唉,老弟,别叫我老爷子,叫我李哥。
我和刘奶都被他逗笑了,老爷子也颇有几分顽童的滋味。我们一边聊天一边参观,从李老口中我知道了“原来的边防海岛是什么样”,什么叫“土如珍珠水如油,周报到了变月报”,我在连连感慨“老一代边防海岛战士了不起”时,他也对部队日新月异的发展赞叹:真是没想到,条件现在这么好。
独立驻防的连队面积毕竟不大,不一会就把营区转遍了,在送二老快到门口的时候,老爷子忽然转过头对刘奶说:附近山上还有一个暗堡,路不好走,你就先回村里休息吧,我和小伙子去去就回。
刘奶很不情愿的离开了。
(三)
对于他们那个时代的人,我始终抱着极大的兴趣,红色的忠诚,白色的纯洁,绿色的青春和灰色的迷茫相互交织,铸就了共和国历史上最波澜起伏的岁月。那段记忆在书本上的幻想,也总是夹杂着现代的理解,构想在我的脑海中。今天恰好被我碰到了一个历史亲历者,如果不满足下自己的好奇心,实在是对不起心驰神往。
特别出乎我意料的是,2015年对于李老有着特殊的意义。李老是1965年入伍的老兵,2015年恰好是入伍50年的,整整半个世纪的轮回,岁月在海岛和老人身上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记,这段在半个世纪前就通行的路,现在依旧繁忙,老爷子和小伙子的身影都在阳光下拉长,在转角处相遇,就这样,消弭了五十年的距离。
(四)
历史能记载的都是粗枝大叶,而在李老口中却是满满的细节。
李老参军入伍的时候,部队的生活条件依旧艰苦,边防海岛尤其如此,大部分时候是在饥肠辘辘中度过,但是处在特殊的时代,政治挂帅的敏感点是任何人都不敢触碰的印记。所以,每次吃饭睡觉前都要朝着东方唱《东方红》,《北京的金山上》,老兵们饿的眼冒金星,双腿发筛,大家有时也会在私下里说几句TMD。童话里果然都是骗人的。在和李老的交谈中,老爷子还愤愤不平的说道:天天饿的要死,还唱歌,唱个P。
为了改变大家集体挨饿的情况,为了不让连队周围的鸡鸭鹅狗羊再神秘失踪,连长和指导员带着大家给公社的高粱地出公差,每天管饱,还给十斤高粱米。逃避了训练又可以吃饱的日子,让李老在回忆时,都觉得满足异常,谈到这段时,还特意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老弟,哥跟你说,那时候能吃饱就是共产主义了”
中间还出了个插曲。
后来禁止以集体形式参与公社劳动,连队就又开始断粮了。连长和指导员实在没办法,就找原来出公差的公社打算借点高粱米,没想到公社不仅不借,还出言不逊,于是连长带着几个老兵当了梁上君子,结果事发,被处理转业,16年在某国企工会主席位置退休,一生安乐。
(五)
我们在爬山,李老的故事在继续。猛然间我想到,有些事是我本应该想到的,却因为过于在意交谈而忽略了。
“公差”风波结束后不久,连队就接到了“两支”的通知,所谓“两支”就是文化大革命期间开展的军队要“支左”,“支农”。连队所有的干部战士化整为零,全部进驻村庄和百姓家,负责协调村民关系,帮助劳动。李老的主要工作就是和战友到李村王家屯的支书家帮助劳动。
那时的子弟兵在边境海岛的村民中地位很高,为了迎接李老的到来,家里特意收拾了一间侧屋,还杀了一只鸡,准备了丰盛的晚宴,李老的战友也是拼命的工作,回报王支书的盛情。
谈话中,我猛然的意识到,这里已经远离连队,而且地势构造是不可能有暗堡的。
(六)
我看了看老爷子,说:老爷子,路是不是记错了。李老看看我,笑了下,继续他的故事。
当时王支书家有两个女儿,村里人叫他们大凤和小凤。李老年纪和大凤相仿,又经常吃住在一起,一来二去就有了感情。
农忙结束回来时,大凤总是会第一时间给李老递水擦汗,盛饭时也会刻意多加一些,有时农闲时去赶集,李老就带着大凤去集市逛街。李老肩着扁担,大凤背着竹筐,有时在集市徘徊一天,都不会买一件东西。但当时的纪律是不准“两支”的干部战士和村民恋爱,所以,李老和大凤始终保持着非常冷静的距离。
没有牵手,没有拥抱,没有接吻,没有花前月下,有的只是晨起暮归时目光的一聚,之后双双脸红,转头。
他们就这样,心照不宣的深情着你我,用一种匪夷所思的默契温存着对方,把爱情的美好提炼到至纯。
农闲时一次醉酒后,回到屋里的李老,红着脸对战友说:我觉得大凤真好看。这或许是他表达爱意最勇敢直白的一次。
(七)
“两支”结束后,李老回到连队。大凤和李老还经常通信,大凤也经常趁着慰问连队的机会拼命给李老塞吃的,见面之后还是一句话不说,塞完吃的就走。赶集市的时候,李老都是抢着去,只是为了多看大凤一眼。战友们也是很识趣的都走开,就留他们两个人一起。
但是和所有的故事一样,他们的联系越来越少。
李老外岛驻训时走的匆忙,没机会和大凤道别,大凤也在期间上陆地打工谋生,后来李老退伍,给大凤留下一封信托战友转交。
再后来大凤务工回来,战友把信转交她,但是大凤不识字,就一直把信藏在枕头里,没有给任何人看过。
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一切都是那么特殊,李老退伍之后就和大凤断了联系,再没有任何交集。
(八)
李老早已年过七旬,前几年退休后就一直在家养病,近几年身体好转,家里条件也变好了,但是毕竟年事已高,用他自己的话说:再不回来看看,这辈子就没有机会了。但刘奶不放心他一个人过来,李老也不想让她知道这段往事,于是,就编说去看暗堡。
几十年过去了,王屯的变化不大,还是边防海岛最普通的村落的模样,很多人家搬走,很多人家消失,很多人家换新房,很多旧房已坍塌。我和李老站在路口,仔细的辨认原来的模样,寻找着老支书的房子。
看见一个老爷子拄着拐杖过来,李老凑过去问了一句:老哥,你还记得我不,我是以前隔壁连队的柱子,在这挖井抠山洞那个。出乎我意料的是,老人还记得李老。
老爷子给我们指了路,到了门口之后,我感觉李老全身都在发抖,担心出事,就想着和他一起进去,但是李老拒绝了我的请求,独自一人去了。
(九)
在回来的路上,李老和我讲起了他和刘奶的故事:朋友介绍认识,性格温柔简单,一直是小学老师,两个人一辈子都没有红过脸,日子就像湖水里面的小船,平平淡淡,和和美美,波澜不惊。
回到连队门口时,我发现刘奶居然还在,坐在树荫处等着李老回来。李老拍了我肩膀一下,打趣的说道:还是老伴好,老伴最好。之后与我握手,拥抱,留下了我的电话。最后说了一句:别忘了你李哥。
而大凤的故事是这样的:回岛之后,一辈子再没有迈出过,和乡里的会计结婚,三字两女,日子平平安安,父慈子孝。没有和任何人提起过这段往事。
(十)
我有很多话想说,但是不知道如何写?从何处写?那个时代的爱情,岁月洗礼过的李老,树荫下的刘奶。
李老和刘奶,是把亲情变成了爱情,变成了陪伴和平淡。
一份是炽热的,羞涩的,简单的,一份是平淡的,美好的,知心的。那份青春的悸动出现在青春里,那份相伴的温情出现岁月里,点的光芒,线的柔情,让李老的情感世界立体而生机。他没有辜负刘奶一生的守护,也没有忘记半个世纪前的美好,这段经历没有童话,但现实更历久弥新。
我也时常在想,假如李老和大凤表白,他会说什么?
但是,我想,再美丽的语言,也抵不过见到刘奶时那句:还是老伴好,老伴最好。这句平凡的话语,把几十年平凡的生活,平凡的感情,平凡的邻里乡亲和柴米油盐,都变的诗意非常。
(十一)
进了屋里之后,李老只看见了躺在炕上的小凤,小凤认出了李老,他们谈话的内容我不得而知,只知道李老出来时,一脸释然。
后来单位组织精准扶贫,我负责王屯定点联系,很多细节便补充上了。
李老,2017年12月6日在沈阳因脑出血病逝。
大凤,2013年7月因病逝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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