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义与小义之思
我有好几个朋友圈,大约有文化的、社会的、亲情的、江湖的,还可以再细分。我并不主动让不同圈儿的朋友交织,偶有相切,也只在交事。按照阿城讲给我的“交人”与“交事”之说,两者间虽有相交,但群分类聚,水火有别,不同的圈子最终也粘合不到一起,所以总是平行相处,井水不犯河水。而我呢,不知怎么就能在这不同的朋友圈之间跳跃,这或许是鄙人有亦人亦鬼的多重性格吧。在不同层面的朋友间游曳久了,发现朋友关系的维系,多多少少都离不开一个“义”字。在此方面,尤以江湖朋友最甚,真乃江湖义气第一桩也。
前不久,一位年近六旬的江湖老友,因另一朋友的儿子被人欺负,他跑去打人,结果导致自己首先骨折,惹得我一番好笑。笑罢不免沉思:义可交人,亦可害人啊!还有另一江湖老友,我观他这多年什么事也没做成,但也生活得过去,寻根探由,原来是靠着一个“义”字,硬是在朋友间来往穿梭着。他喜欢交友,乐于助人,谁家有了事,他可以一下子兴奋起来,因为他的价值,此刻似乎终于有了体现的机会。多年来,他可以因朋友之难而拖累得自己捉襟见肘,也可以因有朋友帮助而获益连连,他实在是个很好的小说人物呢。我还发现,在目下社会,以义相交的江湖朋友,打打杀杀的用处自然是少了,更多的好处,在于常能避开社会的正常规则,而在潜规则之中穿行。比如有些事,按正常渠道行不通,有了朋友之义,便可以什么都挡不住了。我的有些朋友近二年还兴起了结拜之热,弟兄几个吃顿酒,举杯盟誓,排位老大、老二、老三。……,江湖味愈加十足了。但谁能真正懂得何为真义呢?不过是办事方便,聚集了一点社会力量而已。他们常常只知有义,往往忽视修仁。这几年,社会上还流行同学、战友等等的聚会,说是续情,其实那个情,该淡化的早就淡了,倒是便于以情行义,落得在某些时候通关方便。仔细寻思,文化甚高的一些朋友间,也有重义而轻礼之时。方文慧公戏说孙老者:你想强奸谁吗?孙哥说,哥帮你压腿。此虽玩笑,也真乃地义字当头了。再推而思之,目下的官场、生意场,乃至各个领域,都还有一个“义”字在不同程度的存在着。所谓的情义,情占几多,义有几何?情因利而淡;倒是那个义字,还有点约束力。说中国是个情的国度,其实在中国的老百姓中,无论老少妇孺,凡有人际相交,几乎人人都需讲义。因为在中国,不仁不义,就无法做人,这便是中国的文化之一面。
吾以为,一个“义”字,既能帮助中国社会维系某种平衡运转,也可以是这个社会难以救药的毒瘤。譬如因义而徇私枉法;譬如某些潜规则的运行;譬如某种性质的腐败,譬如……好多事的乱套,也都能追溯出因狭隘的小义而导致。不信,你可以仔细思索探寻吧!一个教授,可因有人说情而招收此研究生却将彼研究生拒之门外;一张票,可以卖给你而不卖给他;一个名额,可以给张而不给李;一个项目,可以让你中标而让他人落选;该判五年刑的,因义而判了三年;该罚款50万的,因义而只罚了五万;等等,这其中除了贿赂得利的动力之外,少不了还有小义作祟。前多年就有人说:“政策虽硬,也是红薯,遇到人情之火,就变软了。”此话今天依然适用。除了大仁大爱的义举值得肯定,而众多的因义妄为之举,又常是看不见的潜在危害,也是最难根除的。
你说中国的文化样样都好么?我寻思,小义亦如蚁,可以溃长堤呀!
孔子讲的是仁、义、礼、智、信。这五者是需兼而有之、圆融贯通、明晓真髓、轻重有序、得体而行的。而江湖之人,往往只是看重了义,而忽视了仁、礼、智、信。这便如金木水火土的五行,轻了一行,世界便难以平衡运转了。而做人,若将仁义礼智信的某一项轻偏,人格也就难以健全了。
监狱里关压的人,多数都是贪欲贪财而招致罪恶的,但也有一些人,并非因一己私利而入狱,倒是因“帮助”朋友的“义举”,而使自己身陷囹圄。我也常想,我的那些所谓的江湖朋友,多数已年近六旬。他们也大都出身干部子弟,因为当初正在求知阶段,恰遇文革耽误,父母受整,社会秩序混乱,放羊一般的艰难生存中,为了不被人欺,即便是小伙伴,也学着结党联手,干好事也干坏事。加之从小受什么《三侠五义》或《七侠五义》的影响,抑或是一种英雄情结的变异,渐渐养成了江湖性格,中毒甚深,积习难改,一生便只宜在江湖混迹了。我还有位已故的朋友,他的朋友带了娼女来他家行坏事,他也隐忍着为其方便,我骂他那是愚忠。还有众多的朋友,应是有修养的过来人了,身上何以还会有浓厚的江湖义气呢?于是,试图反思中国的历史,寻找这一根深蒂固的“义”字、以及种种所谓的义举之根源。 Www.wenzhangba.coM
想一想,最崇尚义举的,大概应始于春秋战国。荆轲舍命刺秦;田横死为气概;公孙杵臼死于忠;程婴死于信;贯高九死一生,只为主人辨诬;还有那个聂政,创造了士为知己者死的佳话。凡此种种,想想那时候的士,既是一种职业,也是一个阶层,他们活着,有他们在,便真能做到慨当以慷,舍生取义,勇于就死,义薄云天。许是正由于他们,为中国历史开创的那些义举,影响了中国后辈几千年,也或许才引发了孔子的大讲重义,以致让鲁迅把其中有些人的精神人格,推举为民族脊梁。往后数,到了三国,刘、关、张桃源三结义,这一拜,便置生死于度外了。关羽重义,竟敌友不分,连捉住的曹操也可放掉;还有诸葛亮,在白帝城托孤之后,便不管后主刘禅如何无能,也拼死效忠。这又对以前的春秋义士精神,做了极好的传承与弘扬。再就是《水浒》了,那些梁山好汉们,个个义字当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率性而为。既与官府为敌,也与富豪勾连;既能酒肉挥霍,也能削富济贫。最大的特点便是朋友义气高于一切,即便朋友做错了、做过了,但朋友有难,便会不顾一切。回顾中国历史的这一面,是这样可歌可涕的一路走来,那么中国式的义举,怎能不深入人心呢?
其实我想,同为一个“义”字,越往后走,越变了成色。自汉以后,至宋、元、明、清,直到今人,在仗义方面,与春秋义士们的壮举相比较,多数在性质上已有云壤之别。那时的义士们是讲原则的,而后来的一些义举,就不那么讲原则了。春秋义士们的壮举是纯粹的、端端直直的,而后来的效法,不少就参杂了,有异味了,这对义字的本意,多少有了亵渎。世间好多事都是这样,原本很正的,传承演化中就走偏了,窜味了,歪斜了。这好比一个优秀物种,代代种植而逐渐会出现退化,应该懂得杂交和改良,乃至回复根本。亦可比喻力或热的传递,愈往末端,愈显式微。
愚以为,义,应有大义与小义之分;有大义、小义、正义、侠义、斜义、愚义、盲义种种。义和仁,是不能分家的,仁是义的统帅。义气用事,而忽略了仁,便非大义和正义了,如此所行之义,也必然变味。口前一句话:“你不仁,我不能不义。”其实这是大错,他已不仁,你义有何益?孔子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人,有杀生以成仁。”切记其本意。
有一位名叫张元济的前辈,于1937年抗战爆发之时就出过一本小册子,曰《民族人格》,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其中收录了荆轲、子路、贯高、聂政、田横、等等的篇目。他的用意,就是想通过对于那些历史人物的回顾、对他们精神品格的赞赏,来影响和重新建造我们的民族人格,唤起全民族的抗战激情。他将这本册子送给过蒋介石、张治中、邵力子等人,也就是想提示那些当时的重要人物,引起更多人的重视。我一面叹服着老先生的良苦用心,也一面联想,国军中有不少将领,也都讲“杀身成仁”的,大概也应是受了古人中那些志士的影响;而八路军、新四军中多数人都没有文化,并不一定知道春秋之事,却也能英勇赴死,这却是为何?再度联想,日本人的武士道精神,大概也应是从我们的春秋志士精神中,学而演绎的,并将其变成了他们的那种味道。但不管咋说,人家坚持着,并使之成为民族人格的显著特征。而我们民族人格的建造与传承,到今天来看,究竟变成了什么味道呢?在哪一点上,最崇尚什么精神,又是我们民族的显著特征呢?
我们今天的新一代领导人,提出并强调着“民族的伟大复兴”。这一点儿也没错,实在是在点子上。然而愚想,民族复兴,不能仅靠经济建设,民族人格在新时期的重新建造,倒是任重而道远啊!民族人格的变异,民族心灵的种种暗伤,又是该如何诊治与医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