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神,也没有兽
文:柴静
一
数日不见,因为回了趟家乡。
这次,老宅子门口那只石鼓也不见了,是把柱子撬起来之后挖走的,然后用砖再填上。
DV里我能拍到的只有阁楼顶的柱子上嵌金的字,爸爸在旁边一颗字一颗字地念“清乾隆四十五年国学生柴思聪携妻…后面的看不清楚了…哦盖这个房子的人叫柴思聪啊。”
他也第一次知道。
乾隆四十五年,嗯,1780年的事了…这位祖先是个读书人吗?为什么在他这代开始兴建房舍?或者,他是个商人?有了家业所以可以捐个国学生?…
我找到家族中一位八十多岁的老者问,他小心翼翼打开帘子,让我拍后屋里两幅清代的人像。
“他是谁?”
“爷爷的爷爷。”
我用指尖抚一下镜框,嗯,我也有他微凸起的颧骨。
“他是什么样的人?有没有什么故事?”
“祖先的事,谁知道。”
他恭恭敬敬地又放了回去。
“家谱?”家族里的叔叔说“不是早几十年就烧了吗?”
他拿支笔,给我写了三代人的名字“你就是找着也没用啊,就是这些名字,能看出什么?”
我还是不死心。
不远的地方就是丁村,是国家保护的民俗博物馆。里面有晋南地区汉民族保存最完好的历史,也许也有我的。
一进去就呆了,和我家宅子的结构一模一样,都是明清时候的院落,保存很完好,走在其间,我气都喘不上来,感觉回到童年。
但是,越往里走,越觉得有什么不对。
这个地方八十年代就开发了,但是五一期间,芍药开得正好的时候,却几乎没有游人。
只有空房子,白荒荒的日头照着,墙上贴着讲解词。
讲解员是本地最好的,讲解词背得滚瓜烂熟“这是民宅群呈东北西南向分布,分北院、中院、南院、西院四大组。这四大群组以村中心明代建筑观音堂为领首,以丁字小街为经纬,分落于北南西三方。这些民宅布局合理,建筑气派讲究,横径曲巷,院院贯通,连接巧妙,在建筑的时代风格上也各有不同。这些建筑突出的特点是注重装饰,在建筑的各个部位,大多有木、石、砖雕,尤其是木雕,举目皆是…”
可是…人呢?
我想要知道万历年以来,这里的人是怎么样生活的,东厢房里那条滚着莲青边的玫红色裙子是哪个女子穿过的?西侧那些小小的皮影是从哪儿收集来的?村民们土地租赁的条约是怎么样的?这些版画里画的戏文是什么意思?他们的公学在哪里?医院又是什么样子?有没有发生过灾难?
…
几百年的战火中,谁保存了这个院落?在劫难中,为什么这个村庄能得以幸免?
还有,这么多庭院,为什么只有这一个,种下了这株鲜红的石榴,是谁植下的?
讲解员摇摇头,我问她可不可以跟这个家族的人聊聊,她说“为了保护古迹,他们早就被迁移出去了,等过几年,政府筹到钱,我们再把村子里的人都迁出去”
等出了门,看到有个小木牌上挂着“丁村剪纸博物馆”。呵,从小看我奶奶拿小剪子剪出的戏人,原来其来有自。
也许在官方诘屈聱牙的讲述之外,在民间能找到脆嫩的故事?
有个腰弯弯的老人扶着拐杖“跟我走,剪纸,我家最正宗,我从小就剪。"
我满怀希望地跟她进了家。
满墙都是,红楼梦系列,还有各种福字,大花。
“小的一块钱一个”她说“大的五块”
就近一看,都是刻出来的呀,还拿金色粉喷上去。
婆婆拿装订好的本子给我看,上面写着她的名字“唐翠英剪纸作品集”
可那最后一页上面明明写的是制造地点是解州。
…
我带回北京的,是一个空空荡荡的DV和一段模模糊糊的历史。
二
火车上,一卷书,一杯热茶,头顶一盏小灯。
一去一回,刚好看完《大明王朝的7张面孔》
数百年的前朝往事,让人微笑,叹息,手心出汗。
来看一段“…早在明代,朱元璋的语录式作品就已经成为全球发行量最大的印刷品。被称颂为“臣民之至宝” wwW.wenzhangba.Com
他命令全国人手一册《大诰》,洪武二十四年,他下令表扬学习《大诰》先进分子,并举行盛况空前的讲用大会“天下有讲读师生来朝者十九万余人,并赐钞遣还”
他还开展“以德化民”运动,苦心想出六句话“孝顺父母,尊敬长上,和睦乡里,教训子孙,各安生理,毋作非为”,每天清晨让每村每里的老人敲着铜铃高声朗诵。
他还是历朝帝王中对义务教育投资最慷慨的一个。“无地不设之学,无人不纳之教”
学生享受补贴,每人给米十斗,一旦考上太学,还包发校服,包供食宿。结了婚的,还可以带家眷入学——唯一需要担心的是进了国立学校,也许不能活着出来。
不,功课不重,学习内容是只是皇帝语录,《大明律令》和四书五经。
但校规有点怕人。
比如说1 不许结社。文学社,诗社一概取谛
2 不许议论学校食党饭好不好吃
3 绝对禁止对人对事的批评
违者轻罚也是充军。
最奇怪的一条是“一切军民利病,农工商贾皆可言之,唯生员不许建言”就是说,天下百姓都能对国家大政方针发表意见,只有学生不许。杜绝学生参加政治的一切可能。
有个叫赵麟的学生对校长不满,出了一张匿名墙报,表达意见,这件事被当成严重的政治事件报告给皇帝,朱元璋大怒,立命将查出的学生杀了,并在国子监立一长竿,把他的脑袋挂在上面示众。
这个竿子一直竖了一百六十余年,才被撤去。
在这样的标准下,学生顺利成长为格式化人才“以摘经拟题为志,自四书一经外,咸束高阁,虽图史满前,皆不暇目。与之交谈,两目瞪然视,舌木强不能对”
几百年前的大明朝从这人笔尖下滴下,还是滚烫的。
他写道“底层出身的朱元璋建立的大明朝,是专制程度最深的一个王朝。因为农民比其他阶层的人更具有皇权意识,更认同于专制体制,最豪迈的宣言不过是“彼可取而代之”,一旦掌握权力,统治手法更为暴虐,政权的自私性更强。
洪秀全建立的政权,其等级制度森严是中国历朝之冠。在这个农民出身的政权里,对官员和军人和惩罚里有一条是罚做农民。
中国的农民起义,如同越狱,而每一次越狱之后新建起来的牢狱,抗爆性更强,是随之而来更好的驯化,是国民性格的进一步退化。”
写书的叫张宏杰,三十三岁,是葫芦岛一家银行的客户经理。
三
他在后记里写“历史曾经是我以往最讨厌的一门课程,这门本来可以教得和学得非常有意思的一个学科被编成了单纯用来折磨学生的东西。从头到尾罗列着重大事件的概念,意义,年份,地点”
对这个学财经的年青人来说,学问的最高境界是“好玩”。
中国式的学术研究包含了比西方多得多的目的,可是往往唯独缺少了一项:兴趣。
那种孩子式的,在旧仓库里翻找的乐趣。
尽管中国历史的这个仓库,也许打扫得过分干净了。
他,吴思,黄仁宇,唐德刚…就是从这些高明的抽毁,遗漏,涂饰和虚构里,沿着痕迹探索,把那些神化或鬼化的人物复原为人的面孔。
当然,靠着教科书和评传,我们也能生活下去。
但我始终记得巴金晚年的封笔之作:
”无论谁拿着鞭子在我背上鞭打,我也不再进入梦乡,当然我也不再相信梦话。没有神,也就没有兽。大家都是人”
短短数十字,他说他用了十年血的代价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