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导语:整个喀吾图小镇上,我们家窗子的灯光总是亮到最后。
我们租的店面实在太小了,十来个平方,中间拉个布帘子隔开,前半截做生意,后半截睡觉、做饭,吃饭时就全部挤到外间,紧紧围绕着缝纫机上的一盘菜。
我们有两台缝纫机,一台锁边机,还有一面占去整个“工作间”四分之一面积的裁衣服的大案板,案板下面堆着做衣服必需的零料和配料,案板一侧挂着我们仅有的两匹布。房间的其他空白墙壁上,则挂满了我们做出来的各式各样的衣服。有的是做出来卖的,更多的是别人订做后一时没有来取的。
我们的店面虽然狭小,但这样的话,炉子烧起来的时候,会特别暖和。很多个那样的日子———是晚春吧,外面狂风呼啸,昏天暗地,树木隐约的影子在蒙着雾气的窗玻璃外剧烈摇动,小碎石子和冰雹砸在窗玻璃上,“啪啪啪啪”响个没完没了……但房子里却温暖平和得让人没法不深感幸福———锅里炖的风干羊肉溢出的香气一滚一滚地波动,墙皮似乎都给香酥掉了,很久以后会突然掉下来一块。至于炉板上烤的馍馍片的香气,虽然被羊肉味道盖过了,闻不到却看得到———它的颜色金黄灿烂,还飘着诱人的淡红。小录音机里的磁带慢慢地转,每一首反复听过的歌的歌词都已经失去它自己的意思,只剩一片舒适安逸。
库尔马罕的儿媳妇也来做裙子了,她的婆婆腼腆地跟在后面,提个塑料袋子,宽容地笑着。我们给她量完尺寸之后,让她先付点订金,这个灵巧敏捷的漂亮女人二话不说,从婆婆拎着的袋子里抓出三只鸡来———
“三只鸡嘛,换一条裙子,够不够?”她要订的是我们最新进货的一块布料,这块晃着金色碎点的布料一挂出来,几乎村子里所有洋气一点的媳妇子们都来订做了裙子,她是落在后面的一个了———这是我们这个小地方里能追赶的为数不多的时髦之一。
她说:“不要让我公公知道了啊!公公小气嘛,给他知道了嘛,要当当(唠叨、责怪)嘛!”(经典文章 www.wenzhangba.com)
“婆婆知道就没事了?”
“婆婆嘛,好得很嘛!”她说着揽过旁边那个又矮又小的老妇人,拼命拥抱她,“叭”地亲一口,又说:“等裙子做好了嘛,我们两个嘛,你一天我一天地,轮流换着穿嘛!”
她的婆婆轻轻地嘟噜一句什么,露出长辈才有的笑容,甚至有些骄傲地看着眼前这个高挑苗条的年轻儿媳。
库尔马罕的儿媳妇是我们这一带最最出众的两三个漂亮女人之一,她有着猫一样紧凑明艳的容颜,目光像猫的目光一般抓人。举止也像只猫,敏捷优雅,无声无息。长年粗重的劳动和寒酸的衣着似乎一点也没有磨损到她的青春的灵气,反倒滋生出一股子说不出的鲜鲜的野气———虽然她修长匀称的手指总是那么粗糙,布满了伤痕;而脚上拖着的那双干活时才穿的,还没来得及换下来的球鞋,鞋帮子早垮得没个形状了,脚指头也顶出来了一个。
库尔马罕的儿子也是一个俊美明朗的年轻人,但和妻子一站到一起,就会很奇怪地逊色一大截子。
我们没有理由拒绝这三只鸡和她那因年轻而放肆的美梦。但是我们要鸡干什么?但是我们还是要了。
“家里鸡少了公公看不出来吗?”
“看不出来。”
“家里鸡很多吗?”
“多得很。”
“五十个?一百个?”
“七个。”
“啊———”太不可思议了:“七只鸡少了三只,你公公还看不出来吗?”
“看不出来。”
“……”当地男人不过问家务———已经严重到了这种地步。
来这里做衣服裙子的女人们,一个比一个可爱,可爱得简直都不忍心收她们钱了。哪怕是五六十岁的老妇人,撒起娇来,也跟小姑娘一样动人。她会像念诗一样哀叹自己的青春,满脸难过,眼睛却狡猾地笑。
年龄小的就更难对付了,她干脆紧紧搂着我妈的脖子,拼命亲她,让她一口气也喘不上来,再口口声声地喊她“妈妈”。
所以,到了后来,我们的价格降到了和小上海家的一个档次———实在是没有办法呀……
这样一来,我们生意就更好了,就更忙了,每天天快亮了才睡下。整个喀吾图小镇上,我们家窗子的灯光总是亮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