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观察字义的丛集现象会让我们渐渐有能力揭露文字的死亡过程——这个死亡过程也恰恰彰显了我们抛弃某一语符的时候内心共同的深切渴望。
那些大声疾呼汉语文化没落,或是有鉴于国人普遍中文竞争力变差而忧心忡忡的人士要知道:不是只有那些晦涩、深奥的字句在孤寂中死亡,即使是寻常令人觉得熟眉熟眼的字,往往也在人们“妥善保存而不提拎出来摆布”的情况之下一分一寸地死去。残存而赖活的意义,使用者也往往只能是任由其互相覆盖、渗透以及刻意误用的渲染。 ----《认得几个字》
2、沉淀在自由底层的是深刻的钳制;隐藏于喧哗之下的是巨大的静默。 ----《四喜忧国》
3、在我们那个时代偏就有那么一点自我高贵感,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都舍不得说;只要不说,就显得这自我比旁的什么都高贵了起来 ----《城邦暴力团》
4、这个吴大刀有点说不过去啊,纸糊的冒充千钧宝刀挥舞起来怎会没有破绽呢? ----《离魂》
5、在这单调平淡的生存中,总可找出些生动的生活片段,即使是最平凡、最滞闷的也得以在伟大的戏剧中占有一席之地。 ----《小说稗类》
6、并未解决生命中任何重大或微小的问题。他,他们只是共同遭遇,共同度过,然后相忘于江湖。是的,没事。……我突然学会了抗拒热闹,却还来不及透悟真正的冷清。 ----《四喜忧国》
8、汝心事只向诗说,便是自绝于天下人。 ----《大唐李白》
9、老子是中国第一位使用辩证法(如“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质疑整个文化内容存在性的思想家。 ----《小说稗类》
10、作品其实只是材料的流动、变体、模拟、易容、重塑、再生;反之,材料之于作品亦然。 ----《小说稗类》
11、研究小说和评论小说的人更惯于以垦掘出“小说想要表达的意义”为职志。然则,小说充其量只是一袭能够衬托出穿著者高贵气质的华丽时装而已。在市场上,这一袭时装裹覆著俗世男女可望而不可及的爱情,在学院里,这一袭时装展示了繁琐经典可敬而不可即的知识。 ----《小说稗类》
12、那一担两箩就这么在桑树底下搁了个把月,不忍糟践东西的乡下人里总有起头儿的,有人拾了一瓶儿回家,眼尖的看出来少了一瓶儿,随后跟着拾。接着就快了,不到两天,酱油瓶儿都跟那孩子似的,没了影儿。剩下的扁担和绳箩还在原处,又搁了几天,不知是谁嫌那物事碍眼,也搬回家善加利用了。 ----《离魂》
13、为艺术而艺术?为人生而艺术?在我成长的岁月里,这份争议是一经各方面关于创作起源和目的的关注焦点。唯有离开这个焦点,我才能辨识出创作也可能植基于偶然的发现。反过来看,意义重大的偶然发现,恰恰是某个出其不意的神悟。原来我们所曾坚信的,固守的,顺理成章而以为着的一切,可能通通是误会——也就是说,原来我们曾经在每一个人生的片段里都错过了我们的人生。讲得更浅潜一些,人生是一连串的错过,而创作则是对于这错过的发现。 ----《四喜忧国》
14、“中国是一个古老的民族,长期的贫穷、落后和战乱使中国人成为非常珍惜食物的人种,他们珍藏食物的方法很复杂,也很简单,就是吃。中国食物的美味已经是举世闻名的了,但是我最近听到了更惊人的说法—位在亚洲东南方太平洋中的台湾是美国第五大贸易伙伴,近年来经济发展迅速,直追日本。当地的中国人的饮食习惯也跟着进步了,他们吃得更多、也更怪异。根据一位社会写实主义流行歌手的描述:台湾的中国人每年都要吃掉一条高速公路。此外,可靠的消息指出:他们把公路上的柏油铲除,搅拌色拉。用混凝土做三明治。路面下有亿万吨以上的垃圾和有毒废弃物,但是在精致的烹饪手艺之下,这些在已开发国家列为污染源的东西都会变成一道道可口的杂碎、炒面和北京鸭。 ----《四喜忧国》
15、剑客最后还是出手了,无论他之前错杀过多少人,可这是生平第一次,他挥剑之际完全明白他所杀的不是一个盗匪、一个吃人魔,却只是一个忍不住讥笑他的人;是这个人提醒了他:他从来没有看清楚他踏践而过的那些不平之事究竟不平何在? ----《离魂》
16、世事不可尽出于己意。
那些称侠道义、爱打抱不平者之流,往往愈是得意,便愈是容易失了分寸。原本似是为了助人,一旦惯扮英雄,便难免不会把这当英雄的利害放在前面。 ----《城邦暴力团》
17、“‘人至察则无徒’跟‘政至察则众乖’是一样的吗?”魏先生从老花镜上方瞪圆了眼睛问:“你考察女朋友考察得很精细,是会让她跑掉呢?还是会让她变乖呢?” 我记得全班安静了好半晌,才猛可爆起一震惊雷也似的呼声:“变——乖!” “那么你女朋友考察你考察得很精细,是会让你跑掉呢?还是会让你变乖呢?” 我们毫不迟疑地吼了第二声:“跑——掉!” “你们太不了解这个‘乖’字啦!”魏先生笑了起来,接着才告诉我们,主导政治的人查察人民太苛细,是会让人民流离出奔的,“乖”就是“背弃而远离”之意,“无徒”是人民背弃远离,“众乖”也一样。至于男女朋友之间,不管谁查察谁,恐怕也都会招致同样的结果。 ----《认得几个字》
18、在这个尽可以用“光天化日”一词形容的明亮世界,这群人的手中只有盈盈一握的力量、勇气、希望和秘密,倘或摊开来,便一无所有。 ----《城邦暴力团》
19、我发现自己对于生活语境里那些到处流窜、不能表达意义的废话也始终敏感、着实不耐烦。 ... 孩子们说到了核心。孩子们是不说废话的,他们努力学习将字与词作准确的连结,因为他们说话的时候用脑子...... 不废话是孩子的美德 ----《认得几个字》
20、小说不但不必是一个天衣无缝的叙述体,它反而应该容许种种‘‘事后之明’’才得发现的所谓谬误、荒诞、非理、错讹、漏洞。 ----《小说稗类》
21、巨人伊拉泰说完这话,指了指那个贯穿胸部的洞——伊拉泰曾多次从那洞里透视远洋,它比多年后传教士带来的望远镜更加神奇,从中可以看见飞鱼跃出水面时拍动银色翅膀的细节——“我死后,这个洞就没有了。”伊拉泰怀着满腹的眷恋之情再往巨人的胸洞看了最后一眼,同时紧紧扯住巨人浓密的胸毛,鼻尖也给胸洞下坚硬如岩石的肌肉给压扁了,于是海面的尽头浮现。 ----《四喜忧国》
22、怀其才,抱其学,肆其所乐,乐其所事,无所用于天下,亦不甚难。 ----《大唐李白》
23、小说的出现和发展反而可能是随机的、跳跃的、忽而停滞而退化的、忽而沉寂过千百年漫长的岁月又忽而活泼泼孟浪浪地发了新芽。不同时代的小说家有幸能启示出他对人类处境的新看法,又找到了一个表述此一看法的独特形式,这个小说家便成为小说这门艺术的起源。……无论他承袭因导或旁行斜出于什么传统。 ----《小说稗类》
24、决绝也好,妥协也罢,人生,注定是一场无法回头的浪游。 ----《大唐李白》
25、“记着,庙堂太高,江湖又太远,两者原本就该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勾当。日后又谁大言不惭地提起什么救国救民的事业来,便是身在江湖、心在庙堂的败类!便是挑起光天化日之劫的灾星!便是祖宗家门的大对头!” ----《城邦暴力团》
26、在陈氏言下,“今世犹只见此一人而已”显然是极大的恭维,至少吾人无从考证陈氏是否像读金庸之作那样细读过不肖生的《江湖奇侠传》、《近代侠义英雄传》、顾明道的《荒江女侠》、白羽的《十二金钱镖》、郑证因的《卧虎藏龙》与《铁骑银瓶》和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等作.......... ----《小说稗类》
27、我的确读了不少书,这是先前我说过的像老鼠一样独居“于我却有无比深远的影响”中的一个影响。但是我比谁都清楚:那样读书既不是为学业成绩有所表现,也不是为追求知识与探索真理,而只是我提及的那种逃脱意识的延伸。……之后我只好再拾起书本,逃进另外一个世界里去。那些个书本里的世界是这种无所遁逃与天地之间的沮丧感唯一的拯治与救赎。 ----《城邦暴力团》
28、庄子曾用“酒杯中的水”来状述语言,从而创造出“卮言”这个词。由于容器不同,水的形状亦随之而异,这种没有固定形状、随器而变的性质正是庄子对语言的本质的理解。那么,盛装语言的容器究竟是什么呢?曾经建构了符号学(semiotics)的美国思想家皮尔斯(Charles Sanders Pierce)以「诠释体」(interpretant)这个字来概括那些「能了解某种符号(sign)代表某些对象(object)的人」。所谓诠释体,正是受到某个业已成形的语言系统所制约的族群;质言之,一旦某人了解了某符号指涉着某对象,某人即已隶属于这个语言系统,他也就不可能自外于庄子所称的那个「盛装语言的容器」。 ----《小说稗类》
29、我陡然学会了抗拒热闹,却还来不及透悟真正的冷清。??对于这些作家而言,每一则人生的片段都可能大于人生的总体,百年曾不能以一瞬。 ----《四喜忧国》
30、看样子要中国人不计较,除了菩萨显灵是没得治的。 ----《离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