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十几年前,当我还在努力地写剧评的时候,常听同行赞叹纽约是个多么尊重剧评的地方,又艳羡纽约的剧评有多大的权力多高的地位。诚然,一出音乐剧或是一台话剧的生死往往就决定在剧评人的笔下。原本有机会演足一年的戏,只要《纽约时报》在它上演第三晚之后的早上把它说得一文不值,它大概就过不了第一个月了。香港的情况当然很不同,一套话剧可能在我的评论仍未见报的时候,就草草收场了。所以与其羡慕纽约剧评铁笔直断的威力,不如想想大家的底子差了多远,人家又为什么愿意信任评论。 ----梁文道
2、西方人相信人性本恶,怀疑餐厅经理和厨子都是势利眼;中国人则讲究人情爱交朋友,只要我报上蔡澜的名字,我就成了他圈子里的人了,焉能不好好招待?Ruth Reichl这等评论家外出吃饭如临大敌,严厉得像改卷的老师;我们的食家却是爱吃的享乐主义者,遇到好东西就忍不住写出来,呼朋引伴。 ----梁文道
3、我们能发现言语与食物的一项重大差别了,那就是言语能够拿来遮掩真相,编造谎言;食物则不然,好吃与否,分明判然。所以你应该相信厨师多于作家,因为作家骗你可以骗上一辈子,而厨师就其本质而言是说不了谎的。就算厨师说谎,那也是言语的责任,他做的食物仍然是诚实的,诚实到就像一面镜子,完全照穿他华丽腔调下的空虚与苍白。 ----梁文道
4、美国人之所以热衷于在厨房用餐甚至休闲,是否正是一种返古的现象呢?他们比谁都更早体会到资本主义社会丛林的严酷与冷漠,也因此比哪一个国家都更早体会到厨房原始意义的重要。不在家的时候,每一个人的行程都是孤立的,都是被工作和学习占满的;在家的时候,大家才能聚在有火的地方,物质上与感情上同时感受家庭的温暖。 ----梁文道
5、食物是文化的一环,文化流动不居,大胆越界;只有国家,现代的民族国家,才会死死画地为牢。 ----梁文道
6、什么是米其林?什么是米其林的评星准则?简要言之,那是一种科学。首先,它要求极度的准确。它的评审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美食家,而是一群厨艺分析师;对着一碟菜,他要问的不是它好不好吃,而是它做得对不对。他关心那些食材的鲜美程度,刀法火候是否恰到好处,味道的调配合不合乎比例,质感的层次区分精不精细。从食物的烹调到服务与餐厅陈设的一切细节,米其林都相信其中自有一套严格的法度,它不是主观的审美,而是客观的科学。只有达到了这个最基本的科学标准,才有资格接着去谈创意。明乎此,我们就晓得为什么有些口味不错的地方却不受其青睐了,也许是因为它的手工面搓得条条粗细不同,也许是它的伴菜大小切得段段不一。然而,这真是每一位美食爱好者都会关心的课题吗? ----梁文道
7、当我老去,住在养老院或者看护病房,唯有记忆不变,始终存在脑海,比如说那年在挪威看到的北极光,吃到的鲸鱼肉排。体验是一次过的,却也是一辈子的;所谓难忘经验,它真能不灭,且随日月叠加抹上一层层虚构的油彩,因而更显璀璨。难怪现在会有这么多人把临终前的最后一餐当话题,他们都认为那是生命中的重大经历。已经到了快要告别人世的地步了,为什么还不能满足这小小的最后欲念? ----梁文道
8、资本分成很多种,市场上的金钱资本只是其中之一,除此之外尚有文化资本的存在。富裕阶层也许能在身家财富上胜过多数人,站在金钱世界的顶端,但是说到文化,他们就不一定是最有本钱最能藐视其他人的群体了。而所谓“文化”,我们指的就是一连串各式各样的品味判断了。 ----梁文道
9、世界上所有文化的饮食传统本来就是不断迁徙、变化和适应的。就如中东的串烧到了中国变成羊肉串,随着伊斯兰教到了马来西亚就是沙嗲,同一类做法到了不同的地方就该用当地的食材。日本又何曾有过土生土长的咖喱,硬要吃正宗“日式咖喱”岂不是件怪事?外来的风味本地化不一定是件坏事。硬要在广州吃顿正宗法国菜,还不如去源自广州的豉油西餐“太平馆”。那的“瑞士鸡翅”和烟鲳鱼真是想起都流口水。 ----梁文道
10、进入茶室的时机。客人要先在外头的“待合”里静心稍息,培养品茶的情绪。直到主人召唤,才按照顺序鱼贯入室。这个过程必须尽量安静,以不发出任何声音为妙。所以最讲究的主人会用最静谧的方法通知客人时候到了,那就是点香。闻到空气中开始飘来一股似有若无的清香,客人便知这是主人的信号。他们觉得,这个状态实在是太美了,除了檀香与海潮般的沸水声外,一切沉静,乃东方特有的优雅情调。 ----梁文道
11、茶室的尺寸,如此狭小,只有四叠半榻榻米,相当于十平方英尺。大家都说这是佛教精神的体现,非常有禅意。因为维摩诘居士就是在这么小的房间里接见前来探病的文殊菩萨以及其他佛门弟子8400人。看似不可思议,却是纳须弥于芥子,真正打破了俗世空间概念的限制。 ----梁文道
12、品味与文化之所以说得上是种资本,在于它们就和赚钱经商一样,也是一种必须花时间花智慧去经营培养的事。有了本钱,你便能在这个领域里无往不利,随时随地看扁他人 ----梁文道
13、他和那个时代的许多日本文人一样,一方面非常尊崇中国古典文化,另一方面则慨叹中国的衰落沉沦。他说:“对晚近的中国人来说,喝茶不过是喝个味道,与任何特定的人生理念并无关联。”因为“长久以来的苦难,已经夺走了他们探索生命意义的热情”,所以虽然中国人的茶仍然散发香气,却“再也不见唐时的浪漫或宋时的礼仪了”。言下之意,反倒是日本继承了真正的华夏文化;他们就连制茶的方式也和宋朝一样是抹茶。“礼失而求诸野”,这也是今天不少中国人去过日本之后的感受。他们会认同冈仓天心的想法,觉得唐宋的建筑、礼仪乃至于一切传说中的高尚品味,全都保留在日本那里了。尽管他们会嫌茶道太过仪式化,也许还有点做作;可是茶室中的摆设与气氛却不断提醒他们:这才是真正的中国,古代的中国。 ----梁文道
14、他就断言大革命是个下半身颠覆了上半身的革命,物欲层面的感官享受代替了更高层次的细致感情,穷无止境的胃口则取缔了更上层楼的灵性追求。可是,那又是个《百科全书》之后的时代,文人相信理性非但能够为世间万物定下准则的位置,甚至能在这各种事物之中找出它自身依循的原理和准则。所以德?拉?黑尼叶一方面温和地讥讽大家好吃爱喝的潮流,鄙之为下;另一方面却又试图调解矛盾,想要为口腹之欲这种至为本能至为动物的欲望定出它的“理性”和标准。 ----梁文道
15、失根兰花?说来也怪,娘惹本就是漂流、抵岸、生根再繁衍的茂密雨林。谁又能保证有一天它不会北移大陆,生出香港、潮州甚至北京的异种呢?无根,于是处处有根。 ----梁文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