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叫“开锁匠”的屌很长的男子,占有了瑞娟的初恋。知道这事的人都认为这是一场骗局,可怜的刚出学的姑娘还不知道自己面临的是百尺的深渊呢。他是在“集邮”,对象包括铸造厂的聋哑人以及在遥远林场当会计的接了义肢的老处女,可能也包括像瑞娟这样得了什么营养不良的病以致肤色呈岩灰色的活死人。还有人说,他长年向广东那边供应小姐。
“你喜欢我什么呢?”有一天,瑞娟这样去逼问他。她最不满意的是自己的眼睛,相隔太远,差不多没有睫毛,眉骨上也无眉毛。别人都在说,在回答这个问题时,男人的眼睛骨碌碌地转,是在当着她的面思考。 ----阿乙《情史失踪者》
●当初我也是在这个年纪中招,我中过《读者》的招,也中过杂文的招,现在我老了,就不能这样再为空洞的东西折腾来折腾去了。我并不是反对常识,我只是想说,这件事应该分开看,如果常识你懂,你就不必恋栈于对它的继续热读。当然,“脑残”者要多读点,但你若不是“脑残”,还读那么多,难道就是为了过过智力优越感的瘾么?可是,老跟低位的人比智慧,自己也高明不到哪里去。王小波展现的是一种很好的入世态度,但他制造的不是艺术。 ----阿乙
●一般人做梦,眼睛一睁,梦就跑了80%,再策马去追,剩下的20%也跑了。 ----阿乙《鸟,看见我了》
●好些个小孩,平素无法无天,无所顾忌,一旦临近他,就提前噤声,紧抓着大人的手或衣角。其实呢,稍微熟知他,就知道他并没个卵用。他是走农村出来的,加他一共是十兄弟,十兄弟里只有他通过做民办教师,又通过到教师进修学校深造进了城,后来又经营起这门和几间学校有业务往来的办公用纸批发生意。以他的智慧,他根本没办法分析出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了他逾越于自己的兄弟,因此他就将自己过去出现的所有脾性都保留下来,以之为可发扬光大的要素。就像意外痊愈者,不知道究竟是哪一味药拯救了自己,因此将所有的药都抓回来,不加判别地服用。沉默就是这其中的一味药。而通过对他人的观察,他也发现,保持这样一种一言不发的姿态的确有利于营造一个高深莫测的自己。人们对他心生疑畏。有时他将双手朝风 ----阿乙《情史失踪者》
●当我们翻过苦难的大山,看到的山的另一面其实还是苦难。 ----阿乙《鸟,看见我了》
●他在冬天想念夏天,在夏天想念冬天,出去想回来,回来想出去。但无论在哪里,世界都是坚壁清野。他开始厌恨他自己制造的孤独,他等待着什么奇迹发生。但是什么奇迹也没有,他不得不继续忍受着时间。 ----阿乙《下面,我该干些什么》
●你写作就跟你爸爸下棋一样,是个兴趣爱好,你吃饱喝足了,用你的工资养养它,无可厚非。你爸爸下的是臭棋,你看他也很快乐。我就这样也很快乐。我逐渐知道写作也好、弹吉他也好、发明火箭大炮也好,都是权利,一种独自与上帝交流的权利。它不需要牧师,不需要教堂,不需要旁证,独自等到天黑,上帝就会下来。 ----阿乙《鸟,看见我了》
●因为爬行,那些过去只让脚承受的地方风,现在也让眼睛承受了,那些沙子因为不停刮进他的眼睛,使它红肿。 ----阿乙《寡人》
●他并不否认自己的卑贱,他说自己卑贱而充满热情,像可怜的于连。他背诵下了某个剧本的整整一段:我无数次想象的终点,都团聚在他们高耸的乳房上,那高耸的乳房,像是高耸的云层,闪现在我仰望的瞳仁,我看到哪里,绿色的血管像绿色的河流,贯穿在绸缎一样的皮层下,而红色的乳头将一切拢成一团。他如此触手可及,如此遥不可及,弄得我像被飓风刮过的村庄,忧伤的空空荡荡。我总是在睡梦中盼望用手抓住它,但手自己却在退缩、害怕、自卑,仿佛不能玩弄着灵魂的深处。但是现在我想要的便是玩弄它,我要死死捏住它,揉它,将它揉成我熟悉的东西,揉成我与生俱来的证据。为了这一切,为了这比太阳晃眼、比牛奶柔软、比春天温暖的东西,我愿粉身碎骨。主,这就是我要走的窄门。我崇拜乳房,甚过崇拜你。 ----阿乙《鸟,看见我了》
●我今天不是作为上帝来告诉你或者的真相,我只是告诉你,我作为一个身体年轻和心灵衰竭的人,所遭遇的现实。我早已不相信一切。很早时我就知道天鹅和诗意没有关系,天鹅为什么总是在飞?因为它和猪一样,要躲避寒冷、寻找食物。我们人也一样,我们之所以高级于动物,不是我们不干和它们一样恶心的事情。我们追逐食物、抢夺领地、算计资源、受原始的性欲左右。我们在干这些事情,但为着羞耻,我们发明了意义,就像发明内裤一样。而这些意义在我们参透之后,并无意义,就连意义这个词本身也无意义。 ----阿乙《下面,我该干些什么》
●有段时间,我学会了自嘲,当熟人扛着锄头笑话我是“哲学家”、“马克思”时,我就跟着他们笑话:“哪里是马克思,我看我是个猪克思。”我发现自嘲是个好挡箭牌,自打如此之后,便好像不再受到伤害了,生活中也免了很多骚扰。我尝到甜头,竟以此为乐,终于有一夜,在我恬不知耻地对自己说“你只是一介农夫”时,悲痛排山倒海而来。我想:世间诸多自嘲不过是人际交流的防御手段,带着它天生的虚伪性,而我这一桩,却分明是斩了自己的首,我是在和人们一起谋杀自己的尊严呀。 ----阿乙《鸟,看见我了》
●没有爱情,傅红雪可以躺在地上变成一条狗,让人吐痰。
剥夺他力量的是一个叫翠浓的婊子。这个女人倘若是天下第一美人,故事将变得难以理解。所有在青年男人心中出现的女神,都只是一个凡人,活动在街道、商店和山坡,看起来泯然众人,却独一无二。她是另一人私密的源泉,揭开她,就等于揭开另一人的十年或一生。 ----阿乙《寡人》
●就是从那刻起,有个支撑着金琴花的东西折断了。这种折断带来极度的恐惧,以致当她走出公安局所在的玄武巷时还在放声大哭。她应该穿过建设东路往西走,走向斜对面的青龙巷,走回自己的家,可她却浑然不知地朝东走。她就这样在闪电中披头散发,手足无措,走一步停一步,像一个走失了、找不到妈妈的孩子那样脸朝着天抽鼻子,完完全全地哭泣着。 ----阿乙《鸟,看见我了》
●作家阿乙在一封写给“实体存在的人”的信中,最后道:有一天,我不识字的妈妈翻出来看见了——我很奇怪她怎么就知道这是情书的——她说:“将这些信烧了吧,免得以后的女子看见不好。” 我便将所有写给你的信烧了。烧的时候感叹号四溅,我感到痛惜,心想以后你要是回头找我,我如何提供这么多年还在爱你的证据啊。
多年之前,被未来蛊惑的我没有能想到这些:我们该如何给未来的自己提供证据,证明你曾这样被爱过,或者爱过别人?
我什么都没有想,只是一封一封地,把信烧掉了。 ----荞麦《当一切在我们周围暗下来》
●我想告诉你,死亡并不是闪电,并不是惊叹号,并不是一个瞬息到来、凶猛刺入的点。它是一个过程,一个所有器官派对失灵、一个热水袋变成霜的过程,没有比忍受它慢慢到来更痛苦的事。孩子啊,现在我最期待有个人躺在对面跟我一起死,但在人类史上很少有这种情况发生。我看到的都是健全的、生长的你们,你们故意皱着眉头,让眼泪流出来,实际上你们的骨头却是轻浮的,散发着活泼的气息,你们身上的每个细节无不像雨后春天小树,生机勃勃。而我早已衰竭,你们来,只为加重这个事实。你们就像是将我锁进囚室,而自己在外边像幼儿园的小孩子那样欢快地围着圈嬉闹,你们嬉闹的笑声像巨大的铁砣一样从空中一遍遍压下来,将我压在地面上动弹不得,你们让我感到羞耻,我们相隔万里。 ----阿乙《下面,我该干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