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Jo In Hyuk
失 踪
一
黄老婆子端坐在竹藤编的太师椅上,干瘪的嘴吧唧吧唧地抽着旱烟袋,斑驳的右手不时地卷起八仙桌上的烟叶,塞进烟袋嘴里。浓重的烟叶味道,一圈一圈地,从熏黄的牙缝里喷出来,她惬意地伸了个懒腰,眯缝着眼睛,舒舒服服地打了一个哈欠。
他跪在八仙桌前的蒲团上,面朝着墙上贴的一张神像。这神像绘的不是农村家中常挂的观音,而是一个妩媚的女子,穿着白色的狐裘,拖着一根毛茸茸的长尾巴,他想起了介绍人李叔给他说的话:这老婆子啊,其实就是狐仙附身。也许,这画里的女人,就是传说中的狐仙吧。
劣质烟草的味道令他头晕脑胀,昏昏欲睡,加上好几天没休息,他的眼睛像黏上了一层厚厚的胶水。他暗暗使劲用手掐住自己大腿根上的一小块肉,好让疼痛把自己从昏睡中拉回。他不敢有半点马虎,因为也许只有眼前这个糟老婆子,才能找回阿芳。
一袋烟的功夫如此漫长,黄老婆子总算过足了烟瘾,在太师椅上躺了半晌,才拉长了腔调说:我知道你来干什么,找人是吧。
他半是惊讶半是惊喜,这老婆子看来还是有些法术,这次算没白来,阿芳有希望了。赶忙奉承道:老神仙,你真灵啊!
黄老婆子嘿嘿一笑:说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二
他最近总是头疼,似曾相识的头疼。每晚都做同一个噩梦,梦中一个看不见脸的白衣女人,冲着自己诡异地笑。
这话有些矛盾,明明看不见脸,怎么还知道在笑?他也弄不清楚,只是感觉,那张模模糊糊的脸一直在笑。
睡不好,所以每天上班都迟到,一双眼睛红得跟兔子一样。办公室的同事在背后窃窃私语,严科长真是宝刀未老啊。
他住在一个小县城,三面环山一面傍水,宛如世外桃源。大学毕业后,他回县城当了一名公务员,做文字工作。小县城名牌大学生很少,他却主动回到县里,因此很受领导器重,不几年时间就当上了科长,让众人羡慕不已。
只有他知道,之所以选择回家乡工作,是因为他隐藏的自卑。何况,对于他这样的农家子弟而言,名牌大学文凭并不能成为他在省会城市的通行证。在省城上学的四年,都市繁华不仅与他绝缘,反而带给他无尽的卑微。和城市同学相比,他样貌普通身材矮小,就连曾经引以为傲的学业都令他胆战心惊。他花了多少苦功才能顺利拿到毕业证学位证,又花了多少精力在咖啡厅端盘子挣学费,这些只有通宵自习室的白炽灯和那辆老式自行车知道。
在大学里,生性内向的他学会的唯一一项娱乐方式是打游戏,虚拟的血腥游戏,能够发泄生活中的一切郁闷和不如意。
有一个女儿,是跟前妻生下的。前妻是一个幼儿园老师,她学历不高,脾气温顺,白白净净,这正是他理想中妻子的样子。他和前妻是在本市风景区坨坨山认识的。她是在读的中专生,独自到坨坨山写生,穿着纯棉白衬衣和蓝色牛仔裤,用手绢扎着马尾,青春活泼,妩媚动人。他们彼此迷路,在松树林中相遇的时候,她惊惶的眼神,如同一只小鹿,他俩一见钟情。贫穷而吃力的大学生活,既让他在学业上倍感压力,也使他在感情上捉襟见肘。好在和前妻认识时他已经领上工资,可以谈一场体面的恋爱。很顺利地,他们牵手,接吻,结婚,生子,一切都刚刚好。
婚后的日子也很快乐宁静,他教会了前妻在网上打游戏,说是要培养一些共同爱好,前妻最开始很是抵触,说一个女孩打打杀杀像什么样子。
想不到前妻却玩上了瘾,在游戏中认识了一个大学生,上演了一段抛夫弃女的戏码。
前妻的私奔让他伤透了心,而后重整旗鼓,接受了亲戚的好意,跟阿芳同居在一起。阿芳是一个离婚女人,在县城市场里摆了一个小摊,卖一些袜子剪子夹子等小玩意。他们的结合,让所有人诧异、惊奇。
你这个条件,在县里完全可以找一个离婚的老师或者未婚的农家女,你好歹,好歹是个科长呢!要好的同事李叔当面对他的选择表示不解,甚至有些愤愤不平。
李叔是他刚进单位就认的师傅,闲云野鹤的老资格,对单位的一草一木有着精确的认识。私下里,他们亦师亦友,他叫他叔,显示与众不同的亲密与信任。
他不言语,嘿嘿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只有他知道,见到阿芳的时候,他当即决定跟这女人生活。就是因为,她有一颗痣,长在嘴角,与她一模一样。
三
他只是记得,那是一个春天的夜晚,屋外的野猫在呜哇呜哇叫春。
阿芳坐在厕所里搓他的白衬衣,嘴里不停地抱怨,物价上涨,男人工资却总是没涨,人人都精得要死,自己在市场里摆地摊,赚得越来越少,生意实在是没法做了。
阿芳说,你以后要戒烟,抽烟不光对身体不好,还费钱。
阿芳说,你女儿的牛奶也要停掉,一箱牛奶抵得上好几斤猪肉呢。
一边说着,她把洗过衣服的水,盛在厕所一个大桶里,用来冲厕所。家里的水循环利用,前妻和阿芳,都是这样的。
女人都是这样的,喜欢唠叨,擅长斤斤计较,没事时总数落自己的不是。
跟阿芳刚住一起时,还有点新鲜感,现在慢慢知道,他跟前妻一模一样。
噩梦中那个女人,又浮现在眼前。电脑里形形色色的士兵魔法师都不见了,只有白衣女人诡异的笑容。
阿芳说,刚才我把你女儿送往你父母家了,她喜欢跟你父母玩。
他知道女儿不喜欢阿芳,阿芳也不喜欢女儿。女儿常常趁大人不注意,把石灰混进阿芳的化妆品里,用钥匙把她的裤子挑一个洞,这些自以为是的小小孩把戏哪能逃过大人的眼睛;她也成天在他耳边抱怨女儿的不懂事。他夹在中间很难受。
电脑屏幕里的白衣女人还在看着他,仍然看不清脸,嘴唇在噏动。
他把音响开到最大,电脑声音调到最响,还是听不清楚。他干脆把耳朵贴在电脑屏幕上。白衣女人的声音,像是电锯一样,呲呲地钻入他的脑里,跟女人在客厅的唠叨声混在一起,满世界都是嘈杂的响声,他窒息了。
那个面容模糊的白衣女人又出现了,从电脑里飘出来,晃晃悠悠,在卧室的门口,嘲讽似的看着他。
耳边,还是无边无际地嘈杂。心就要从胸腔跳出来了,扑通扑通。无尽的恐惧缠绕着他。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力气,他冲上前去,掐住了女人的脖子,两只手青筋凸显。女人的脸肿胀发红,可是始终看不清她的脸。女人却没有反抗,始终朝着他诡异地笑。
尖叫一声,他从梦中醒来,浑身是汗。赤脚躺在客厅的沙发上,他庆幸这只是一个梦。看看闹钟,凌晨五点了。
流汗过多,他突然感到口渴,嘴唇干得快要裂开。
阿芳,阿芳。他喊道:给我拿杯水来。声音像生锈的铁一样钝,听起来那么陌生,他被自己吓了一跳。
屋里静悄悄的,没人答应他。他吃力地从沙发上爬起来,屋子刚拖过,湿湿的地板踩上去有点滑,阿芳可能刚刚出门。
倒了一杯开水,他踉踉跄跄走进厕所,想要洗个脸。镜子里的是一张浮肿的脸,胡子好长时间没剃,罩着大半个脸,眼睛红得像兔子。
阿芳这个女人,大半夜跑哪里去了!
他想起了前妻。要不是察觉出她的鬼鬼祟祟,在她洗澡的时候,偷偷看了她的QQ聊天记录,他永远不知道前妻的秘密。他们大吵了一架,前妻也是在这样一个春天的夜晚跑了。
娘家人来闹事,他拿出了聊天记录。看到那些龌龊下流的字眼,娘家人自认理亏,再不敢来要人。小县城民风淳朴,女人都贤良淑德,宜室宜家,要是蔡家闺女风流的恶名传出去,老蔡家三代都抬不起头。
心里很痛,他是那样爱她,为了她舍得自己的一切。在大学里,他在为数不多的生活费中省吃俭用地攒钱,为的是给自己未来的老婆购买一套称心如意的房子。前妻是他的初恋,头婚,为了她,他宁愿自己不吃不喝,给她一场心满意足的婚礼,换来的却是背叛和欺骗。
四
阿芳已经四天没有回来了。
他不知道阿芳去哪里了,搜遍了家里每个角落,都找不到她留下的只言片语。听老家亲戚说,秦村的黄老婆子很灵。他决定去找她。
黄婆子一眼就看出自己的来意,也不晓得她到底是通灵还是会什么占卜法术,他只知道,黄老婆子肯定能帮助自己。目前,他能求助的也只有这样的“大神“,毕竟,县城就这么大,要是又丢了一个老婆,肯定会闹得风风雨雨。
人们一定会笑话他没本事,连老婆都留不住,一个跑了还不嫌丢人再跑一个……他有些闷闷不乐。阿芳,一定是要找回来的。
在狐仙像前点了一柱香之后,黄老婆子像一袋面粉一样瘫软在太师椅上,他只好还是跪在地上,不知道黄老婆子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香燃完,干瘪的老婆子从太师椅上一跃而起,声如洪钟,浑浊的老眼炯炯有神,人也变得容光焕发,看起来精神抖擞,年轻了十岁。
黄老婆子指示“童子”——她的孙子,撕下卧室挂着的一张泛黄的地图,平铺在油迹斑斑的八仙桌上。用一根红绳穿过铜钱,把铜钱悬在地图上方,慢慢在地图上拖动。让他不停地默默念,阿芳阿芳阿芳……
他跪在蒲团上,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幕,充满着恐惧与期待。悬在地图上的铜钱突然在地图上顺时针划着圈,黄老婆子口中念念有词,谁也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
黄老婆子又让他点了一炷香,说是要送神。香燃完,黄老婆子口吐白沫,在太师椅上不住地打着摆子,抖擞了半天才止住。
坐在太师椅上,黄老婆子不动声色,一言不发点了一支烟,慢悠悠地吞云吐雾。他大气都不敢喘,因为他不清楚,这是不是老婆子作法的一个程序。
跪在地上半晌,腿都麻了。他这才恍然大悟,慌忙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两百块钱,恭恭敬敬捧给黄老婆子,说老神仙,辛苦了。
黄老婆子眼睛眯着,没有丝毫表情,说:就在本市。
五
半个月过去了,阿芳还是没有回来。按照黄老婆子的指示,他把本市认识阿芳的所有人家都跑遍了,还是找不到她。这些人都反过来问他,你自己的老婆,你不知道去哪里了?
他哭笑不得,难道要告诉他们,自己睡了一觉之后,就把阿芳给丢了?
不得已了,他打算去报警。
从警察局出来,他泪流满面,做了一辈子老实本分的公务员,临近中年,却失去了两个老婆。
愁容满面的他按照警察的指示在县城所有地方都贴上了寻人启事,重金悬赏。巴掌大的县城,一天时间,新闻就能遍布大街小巷。很快,全县人民都知道,老实巴交的他又一次遭遇了不幸。阿芳的去向,成了街头巷尾议论的焦点。
有人张罗着再一次给他续弦,他连连摆手。内心里,他认定自己是个不幸的人,对婚姻已经彻底失去信心。
六
一场大雨过后,两个放牛娃在坨坨山松树林发现一具高度腐烂的女尸,死者穿白色衬衫。经法医鉴定,死者脖子上有淤痕,是被人掐死后抛尸。
他看到阿芳的尸体时,目瞪口呆,扑到冰柜前,嚎啕大哭,然而警察同时告诉他,对死者指甲里残存的皮肤组织进行DNA检测,还有尸体脖子上的指纹,都确凿地表示,他就是凶手!
想起了那个梦,他恍恍惚惚。
进行现场指认时,警察们发现,在刚挖出女尸的那个坑里,一根指骨赫然露在坑外,指骨上,有一个黄金戒指。警察心里一沉,对视一眼,继续再挖。
两名看守他的警察,死死地钳住他,让他动弹不得。
他对这黄金戒指无比熟稔,因为他也有一枚,藏在衣柜的抽屉里,是跟前妻的订婚礼物。那时前妻不依不饶,非要他买一枚钻戒,理由是“钻石恒久远,一颗永流传”,电视广告都这么说。她说,都啥年代了,戴着黄金,那不就是个地主婆。这次他没有依着她,而是搂住她娇小的身体,说,你懂什么,黄金才能保值,还能增值,以后子子孙孙,一代一代传下去。
也许从那时起,他就应该意识到,他和前妻不是一路人,迟早有分道扬镳的一天吧。
想到这里,他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地。
他这才完完整整回忆起了那个梦,做了三年的梦。
那晚前妻在洗澡,哗啦哗啦的水声中,他趴在电脑跟前偷看前妻的聊天记录,“小白蔡”与“西门庆”在网络上聊得火热,言语不堪入目。即使在他们恋爱时,前妻对他也不曾有这般体贴。
前妻穿着白衬衣从洗澡间出来时,他们激烈地争吵。前妻说,他们缘分已尽,她早已不再爱他。
盛怒之下,他掐死了她。
他爱着她,所以,他连夜赶往坨坨山松树林,在他们当初相遇的地方挖了一个坑,把她埋在里面,连同自己对她的爱。
谁想到后来他也掐死了阿芳,让两个老婆,死后也能作伴,人间这么寂寞,阴间必须热闹。
数年之后,他也会来陪伴她们的。
可是一场大雨,毁灭了他的秘密。
这是小县城最具爆炸性的新闻,传播速度远远超过阿芳失踪案。他再一次成为舆论的焦点。同事,邻居,亲戚,朋友,都添油加醋地补充着他们对他的了解和认识。他做了一辈子老好人,在单位兢兢业业,待人和和气气,死后,却热闹非凡。
围观人群中也有李叔,他端着茶杯对唉声叹气的人说,难以置信啊,我那么了解他,却想不到真实的他隐藏得那么深。
七
李叔关上门,长吁一口气。这间办公室从前属于他,现在终于归李叔了。
还是科长办公室好,单间,向阳,熬了一辈子,终于熬出头了。
要不是他的横空出世,我早就坐到这里了。李叔想。谁能料到,机关里潜规则多年的论资排辈,居然在我这里没有派上用场。唉……
想到往事,李叔咔擦掰断了手中的铅笔。
李叔拉开抽屉,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张从他档案里发现的小纸条。上面写着写着他的名字:患妄想症,有精神分裂预兆,建议立即治疗。落款是某大学校医院。
然后,李叔打开电脑,注销了QQ。
QQ名叫——西门庆。
图片作者:Jo In Hyuk
图片来源:http://huaban.com/pins/7291566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