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在农村工作时一个朋友写的故事,朴实的文字,真实而粗粝,跟我们创作的小说又有不同。希望耐心读完。
1
七十年代初,我出生在北方的农村。母亲生我的时候,家里已经有三个孩子,我上面还有一个姐姐、两个哥哥。母亲去世那年,我虚岁三岁,二哥五岁,大哥七岁,姐姐九岁。
那时候缺吃少穿,父亲拉扯我们四个孩子很艰难,为了让我活下去,他决定把我送人。
镇上供销社有个姓赵的女人,因为没有生育子女,当时愿意给父亲50斤小米、50块钱,这在那个时候是很可观的。但后来没把我给她,因为她是外地人,我父亲怕她以后把我带走,见不到了。
我被送给了同村的老林家,就是现在这个家。
五、六岁时,我就能记得一些事了。后妈家是一个平房结构的四合院,面北朝南的正房住着林家奶奶和大伯家。后妈家住大门口靠西边的两间小平房,紧挨着房屋北侧,是奶奶家的猪圈,比房顶还高的厕所建在猪圈墙上,大院人共用。
上厕所的台阶紧挨着后妈家屋门,上厕所是上楼的感觉。大门东边还有同样大小两间平房,后妈家用来堆放柴草和杂物。房前一棵碗口粗的枣树,长得枝繁叶茂。
后妈家住的屋子,是里外两间,外屋是灶台,除了灶台上的盆子碗筷,没有别的家俱,墙边靠着两口板柜,黑漆漆的。里屋有一对黄漆木箱子,箱子上边有一块画着牡丹花照人用的大镜子。
屋子狭窄,两个人进去转身就费劲。小屋冬天寒冷,夏天酷热,厕所传来的臭味在我记忆中已不清晰,倒是雨天的小屋情景记得深刻。那时侯只要是下雨天,外边下大雨,屋里就下小雨。后妈会把家里的所有盆盆罐罐都找出来,屋顶漏下的水滴滴滴答答落在盆子里,水花四溅。
这时屋子里基本没法待人了,后妈便一边忙着倒换盆子,一边唠叨咒骂养父无能。即便是外边的雨停了,屋里也要滴答两天。
2
我刚被抱到后妈家那会儿,瘦得皮包骨头,前胸耸起,像鸡的胸脯,后背因脊柱变形鼓起个包,也就是现在的佝偻病吧!
那时大我几岁的林家叔伯哥哥姐姐们经常把我叫到跟前,问我,虫子,啥胸脯啊?我就会故意挺挺胸,公鸭着嗓子大声说:鸡胸脯!
所有在场的人都会开心地笑起来,我就靠着这种滑稽的表现博得大家的好感。
最要命的是因为不受后妈待见,经常被打到院子里哭,时间长了得了哮喘的毛病。这病真是受尽了罪。季节更替,天气变冷,就会白天黑夜不停地咳喘。躺下睡觉的时候,嗓子会拉弦儿,呼气吸气时嗓子有节奏地发出“呻儿、呻儿”的声音。
这个病直到现在每年还会犯,寒冷天气总会咳嗽七八天,任凭吃药打针都不管用。
虫子是后妈给我起的小名,本来我亲爹给我起了名字,叫董家崇。后妈可能嫌喊着绕嘴,直接就喊虫子了。这小名一直叫到今天,镇上认识我的人都这么叫,很少有人喊我的学名。
养父也是体弱多病,不能下地挣工分,他性格温和,待人宽厚,在镇上供销社食堂做饭,大部分时间不在家。虽然他对我百般呵护,怎奈后妈彪悍,性情暴躁,根本不是后妈的对手。往往因为我的牵连也要受后妈的气。
后妈打我是家常便饭,各种理由地打,吃饭掉饭粒打,吧唧嘴打,逃学打,淘气打,不如意了打,不顺心了打。
虽然我瘦弱多病,可是特别禁揍。家里的一些物件都是后妈收拾我的利器,诸如笤帚疙瘩、烧火棍子、翎掸子、鞋底子,炉钩子……只要能用、随手、方便,她都拿来打我。
但后妈从来没有打服过我,我也从没输过嘴,从不告饶,很有种宁死不屈的精神。
后妈姓唐,我打小跟她对抗,挨打的时候,就冲她吼:“糖疙瘩!”
这是我给后妈起的外号,“有本事你就打死我!”
我吼得越凶,她气得越厉害,我身上、头上,挨的打也越多。
我的身上常年淤青红肿,我想那时候后妈打死我的心都有吧!
后妈打我用的最多的就是烧火棍,烧火棍有多坚硬,抽在身上有多痛,谁挨过谁知道。
因为打得太凶,后妈家这边的奶奶、姑姑们有时看不下去,就会出面跟后妈理论,我小姑现在也会提起当时因为我挨打跟后妈吵架的事。
她总劝后妈:“三嫂,孩子给咱们了,你要是看不顺眼,就给人家送回去,你这么折磨人家,缺德啊!”
后妈不会在乎这些,打骂还会一如既往。她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这个X崽子,我算是看透了,三岁看大,七岁看老,我路死路埋,道死道埋,不指望他!”
我也不示弱,经常跟后妈要我的户口本,要队下给我分的口粮,我要回自己的家。
后妈说,啥都没有你的,要走就把衣服都脱了,光屁股滚。
她一说这话,我就脱了衣服立马走。
当然最后还是一顿打。
有时我十几岁的亲姐姐会带着我的两个亲哥哥,偷偷地跑到后妈家把我偷回家。姐姐跟大哥轮流背着我,二哥比我稍大一点,跟在他们后边跑。
我亲爹疼爱我,再累的农活回家看见我在,也会抱抱我。他拿家里仅有的一点白面给我烙饼吃,二哥看着我吃,馋得流哈喇子,趁爹不在就夺,夺过去赶紧塞嘴里,要是被爹看见,就给二哥一顿胖揍。
二哥哭哭啼啼地跑到柴棚子去猫着,晚上叫也不出来。
因为没有多余的被子,炕也没那么大地方。我住两三天,后妈的女儿,大我十岁的姐姐,就会跑来找我。她看到我一个人玩,就找机会连背带抱地把我给抢回去。
晚些时候亲爹会来后妈家,跟养父坐在炕上,端着酒盅喝酒。唠叨些“孩子小,不懂事,气人”啥的,都是些我不爱听的话。
大人之间没有矛盾,我与后妈生活还得继续。
3
八岁那年, 有天吃过晚饭,我突然病倒了,浑身抽搐,发高烧。去医院要打青链霉素,那个时候这药很多人用了都留下了后遗症,不是耳朵聋,就是傻了。我也用了,庆幸的是我不但治好了重感冒,还治愈了佝偻病,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
住院期间都是养父照顾我,养父一直视我如己出,他一生与人为善、宽厚、朴实。他的品行影响我一生。
生活的贫困,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十来岁以前我没穿过新衣服,冬天的棉袄都是补了又补,袖口蹭得鼻涕、油渍明光锃亮。这些都没啥,因为那时候没有谁家孩子不是这样。
最丢人的一次,是后妈把不知从哪弄来的一双穿过的棉皮鞋,非得让我穿。那鞋露着脚趾头,鞋头尖尖的,还往上翘着,怪死了。
我极不情愿地穿出去,这可引来小伙伴的嘲笑了。他们跟在我后边,追着我喊:“真牛逼,穿着火箭式皮鞋,还挂眼儿的!”
我把带头的两小子打得头破血流,我自己也被打得鼻青脸肿的。真是丢死人了。
回家我就把鞋扔给后妈:“我宁可光脚丫子也不穿这个了!”
她又把我打了一顿,我不穿鞋,她也不管,然后我就真的光了几天脚丫子。
4
1980年,我们搬家了,新家建在山脚下。我十岁了还是那么瘦弱,不过个子长高了。
夏天放假了后妈规定要割柴禾,一个假期下来要把院子外几颗杨树的间隙垛满。每天都要爬山背柴,还吃不饱。冬天要挎着篮子拾煤核,手脚每年都会冻坏,红肿的尖头部分还要化脓,白色的脓水晚上睡觉前用手挤出来,要不胀得疼。
那时后妈的女儿已经出嫁了,她回来住娘家时,后妈总会把好吃的做给她吃。锅里的炒菜有肉,后妈要等我吃完饭,才会把肉盛出来端上桌子。
后妈舍不得给我肉吃,我已经习惯了,只要后妈女儿回来,我就很快吃完饭上学去。
改革开放头一年,亲爹承包了村里的旅馆,大姐在那里帮爹打理。旅馆就在后妈家到学校的路上。
那年冬天,天已经很冷了,嗖嗖的北风,中午我放学回家,后妈和她女儿都在屋里炕上坐着,我看看锅里也没饭,就问后妈怎么没有饭?
后妈说:天短,以后就吃两顿饭了。
我没说啥,在篮子里拿了块凉白薯,心里总感觉不对劲儿,她女儿回来怎么会不做饭呢?
我溜进西屋看了看,也没发现啥,顺手把板柜掀开,一案板饺子在板柜里呢。
我啥都明白了,悄悄盖上板柜,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我拿着白薯,一边走一边啃,白薯里都是冰碴子。无奈又冷又饿,我跑到旅馆跟亲姐要钱说买面包吃。
姐问我,晌午没吃饭?
我说,我妈说两顿饭,没做。
姐看我红着眼睛,以为我又挨打了,问我咋回事?
我说没事,我先上学去了。
后来我姐以借东西的名义去后妈家,想了解一下我是不是挨打了,正好碰上后妈和她女儿在煮饺子。
因为知道我没吃饭,这件事在她心里埋藏了很多年,直到我长大成人,我们一起闲聊小时候的事才提起来。她当时以为我不知道后妈他们那天吃饺子了。
我亲爹家后来条件渐渐好点了,可是也没办法把我要回去,人家养了好几年,再要回去,也不会给。
5
后妈虽然是后妈心肠,却一直支持我上学,那时去县城读高中,每月要花费40元,还要用家里口粮换粮票。这些钱都是后妈打零工赚来的,养父病病殃殃根本就没有能力供我上学。家庭开支全靠后妈。
后妈一个人顾着家里的责任田,起早贪黑地忙。还要在冬闲时去镇上找零活干,为的是给我挣出学费和生活费。
家里困难,高三那年正好供销社招工,我没多想就放弃了高考,很顺利地就参加了工作。
我后来到供销社工作,还见过当年想领养我的女人,那时她已经到省城工作了,是省社的副主任。
我当年要是被送给她,可能就是个公子哥了,可人生没有假设。
后妈看我有了体面的工作,也能挣钱养家了,开心了很多,脸上也有了笑容,对我也亲切起来。
后来我结婚生了女儿,女儿出生后一直跟着奶奶睡。后妈待这个孙女儿万分宠爱,睡觉都要趴在奶奶的肚皮上,想吃啥奶奶半夜起来也给弄。
看着这祖孙俩亲密的样子,回想起和后妈这么多年的往事,让人感叹人与人之间的情感,真是一言难尽!
我们虽然不再剑拔弩张,但是也不亲密,关于她打我,彼此应该还都有个心结。
日子一天比一天好了,一转眼,我的儿子又出生了,一转眼孩子们都长大了。
可是人啊,说老就老!后妈病了,那么硬朗的身体突然就倒下了。那是2002年。
后妈病重期间,每天都盼着我下班回家。她坐在炕上,听见院子里我的脚步声,就会念叨:我儿子回来了。
等我进屋,后妈会叫我去坐到她怀里,笑咪咪地瞅着我。
后妈特别知足我对她生病时的照顾,有亲戚来探望她,逢人就夸她有个好儿子,上辈子是算积了福了。
我33岁那年,正月初五,一家人正在二姑家给二姑过生日。正吃着饭,接到家里电话,说后妈不行了,要我们赶紧回家。
我和几个姐姐、姐夫们赶紧开车往家走。到家时后妈已经搭到地上的门板上了,身上穿好了装老衣服。她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只有微弱的呼吸,任凭我们怎么喊她,都没有反应。
第二天正月初六就是她的生日,本来家里是准备要为她做寿的,现在只能张罗着给她准备后事。
后妈身体都僵硬了,没有任何意识,只是呼吸还在。下午家里亲戚几十人都从二姑家来到我家,一是看望后妈,见上最后一面,二是看要是人不行了,正好就发送了。
可是后妈的呼吸却越来越均匀了,就这样过了初六,到了初七的上午。后妈还是那样躺在门板上,除了呼吸,没有任何生命体征。
我跟几个亲戚在东屋,大表姐说:“虫子,你去央告央告你妈,让她快走吧!省得她也受罪,这么多人都跟着耗了三天了。”
我说:“我不信,我不去,我姐还有我大姨他们都去央告着,啥用都没有。二姑还在那抱着我妈哭了半天,念叨让她快走吧,别受罪了,也没管用。”
上午10点多,我出去安排亲戚们吃饭,回来表姐又让我去央告后妈。我就说:“好,那我去。”
屋子里大妗子、表嫂、大姐夫一群人。我来到后妈躺着的门板前,说:“妈,你看你这病已经这样了,液都输不进去,也不是儿子不给你治。你也不用惦记我,也不用惦记我爸,你就安心地走吧。咱们娘俩,你养我了15年,我也养你了15年,你以前打我,我也不记恨你了,咱们娘俩这30年的缘分可能是尽了,我给你磕三个头,你走吧。”
说完,我跪地上咚咚咚给后妈磕了三个头。
当我站起来时,后妈突然睁开了眼睛,她看着我,张着嘴急促地呼吸。
我赶紧喊旁边的大姐夫,大姐夫过来用手托后妈的下颌,摩挲她的眼皮。也就短短几秒钟,后妈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最后,有两滴眼泪从她的眼角渗出来。
我想她就是在等我那句,“我不记恨你了。”
在一众人的哭声中,后妈躺在那,那么安详,那么满足,没有了任何遗憾。
我最终还是服在了后妈的手里,真的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吧!
6
我们后来也经常分析,后妈为什么那么狠地打我,一是因为她太苦了,一个女人支撑一个家,有很多难言的苦痛与委屈。再就是她没儿子,农村家庭,那时代没儿子,连头都抬不起来。
她心里积攒了一堆的怨气和不甘,就都发泄在了我身上。
再加上我是个宁折不弯的性子,她的性情也很刚烈,两个人都很尖锐,针尖对麦芒,所以产生很多冲突。
人在困苦环境下,就容易激发人性的丑陋面,到了生活条件好时,人性的美好就凸显出来了。
这也是后来我们一家没什么矛盾的原因。我后妈对我女儿,展现了这世间任何一个好奶奶该有的品质。
我曾经恨她恨得要死,后来养她孝顺她,也是出于道义,并没有真心依恋。
现在竟然有点会想她,每到冬天,我的哮喘病犯时,都会一边“恨”她,一边想她。
她虽然小节上没少给我伤害,可最终还是助我成人了。
我对她唯一的遗憾,是没给她弄一个好棺材。当时她去世时,我托我岳父给买的棺材,棺材有一点点小。
当时她的娘家人逼着我让我给换个大棺材,可是棺材哪有抬进来再抬出去的道理?我没给换。
现在想想,当时买棺材应该我亲自去的,她住了那么多年漏雨的房子,应该给她死后一个阔气的家。
读子鱼故事懂世情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