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詹詹詹小花
一
她五点醒来，六点吃早饭，一杯自己打的豆浆，两个自己煮的鸡蛋，每一天都一样。
她跟类风湿关节炎进行着持久战，输赢各半，输的时候她会带着一根拐杖，像是投降撑起的一张白旗。
整个广场的人都认识她，她是公认的领袖。
倪奶奶领整个广场的广场舞，在每个白天和晚上，每个节日和周末。
她跳的有模有样，不紧不慢，每个动作都不出错。
因为这是一场艺术，她说，你不能用你的身体对艺术撒谎。
这句话是一把利刃，逼走了所有懦弱者，捍卫所有舞者。
可是倪奶奶最近很困扰。
能让她困扰的只有一件事——广场整改。
这是一场革命，它会让整个广场焕然一新。
听起来还不错，是吧？
新的广场有喷泉，有人工湖，有游乐设施也有一排排的商铺。
可是不会有广场舞的位置。
二
张爷爷最先得知这个消息，他脾气很急，舞跳的很快，动作孔武有力，像是打拳一样。
傍晚，他来找倪奶奶，他说：倪姐，城管那边下来通知了。下周开始就要整改，从地面开始翻一遍。现在咱们跳舞的地，以后是一家火锅店。
两个人坐在木头沙发的一边，橘黄色的阳光照着面前茶几上的水果。
沉默了一会，倪奶奶说：明天我去找他们谈谈。
张爷爷：我陪你一起。
倪奶奶笑着摇摇头：你们都叫我一声倪姐，不是白叫的。
第二天，她还是五点起来，六点半吃完早饭，今天她穿上一件熨过的衬衫，白色的头发整齐的盘在脑后。
她光明正大的走进城管办公室，高昂着头，引起每个人注意。
倪奶奶向来这么正大光明。
六十岁，她对社区送温暖的人说：不需要。我的退休工资不比你们低。
三十四岁，她对媒人说：我是准备一个人过一辈子的，我不需要依靠。
二十二岁，她对带着红袖章的人说：我是地主的女儿，没错，我为我父亲骄傲，他是个好人。
今天，她对接待员说：我是跳广场舞的，我反对你们广场整改的计划。
接待员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老人，他觉得莫名其妙，也有点怕。
他说：阿姨你可以把你的意见写在这个本子上，我们会向上级反映。
倪奶奶问：会有用吗？
他说：肯定会给您解决。
他想：不会。
倪奶奶很开心，她拿起笔，工工整整地写下反对广场整改。
她写完，盖好笔两只手递给接待员。
她说：谢谢你小伙子。
他接过笔，愣了一下：没事。
倪奶奶起身离开，走出城管办公室的大门，拐到回家的那条路。‘’
等一下阿姨！
后面有人叫。
转过头，倪奶奶看到刚才那个接待员追出来，气喘吁吁的。
她说：什么事啊小伙子。
接待员喘着粗气，不敢看倪奶奶的眼睛。
他小声说：您重新找个地方跳舞吧。
她没太懂：什么？
他犹犹豫豫的说：不会给您解决的，城市整改这么大的事，不可能因为您一句话就取消的。
倪奶奶有点失神，她说：我知道啦小伙子，谢谢你。
她转过身，继续往家的方向走去。
怎么跟以前不太一样了呢，她想，怎么现在没有人情味了呢。
三
找到地方了！
张爷爷打电话给倪奶奶。
这天是周日，第二天整个广场的改造就要开始实行。
倪奶奶坐公交来到张爷爷说的地方。
红色绿色的地面，旁边立着两座金属架子。
这是一个篮球场。
倪奶奶有点惊讶：你是不是带错地方了。
张爷爷显得很自豪：多好的地方啊，还是橡胶场地，软软的，不伤膝盖。
倪奶奶明白了，夕阳落在倪奶奶的脸上，教人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那那些打篮球的年轻人怎么办。
张爷爷摆手：年轻人给老年人让一让不是应该的嘛。
倪奶奶抬起头，她直直的看向张爷爷：我是一个人，不是一个老年人。
她又看向这个场地，她蹲下去摸了一下，叹了口气。
她说：我不会在这里跳舞的，广场舞就应该在广场上跳，这不是我的舞台。
她转过身往外面走去，夕阳给倪奶奶染上橘色，她的身影变得有点刺眼。
四
倪奶奶走了很久，也想了很久。
她想：为什么不能继续让我跳下去了呢，这是换的第几个广场了？最后一个允许跳广场舞的广场明天就也要没了吧。
她还记得那个姓张的少年，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也是他挡在带着红袖章的人面前。
那个黝黑的少年撸起袖子：她不是地主，还不够？
那个少年和她一起挨打，也陪她一起成熟。
身强体壮的少年说：倪姐我现在拳打的很好，不会再让人欺负咱们了。
不再青涩的少年说：倪姐明天咱们一起去镇上的舞厅跳探戈吧。
两鬓泛白的少年说：倪姐你开始带广场舞了，让我加入吧。
为什么那样一个嫉恶如仇，高傲自信的少年，也变成一个倚老卖老的恶人了？
她想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想着想着，走着走着，她就走到了广场边上。
已经没有人在这个广场上散步了，它是过去的遗老了，没有什么新的娱乐设施，只剩下自己空泛的身体送给大家当作遗产
她说：老家伙，明天你也就死了。
倪奶奶跳了起来，在月光下，跳起了广场舞。
她不像以往那样慢慢地跳了，她跳的很快，很轻盈。旋转，跳跃，像一只被圈养了很久的猫。
她放声大笑，很久没有这样跳过舞了，这是青春，是荷尔蒙，是一个快乐的小女生。
她大叫：我还没老呢，我一辈子都不会老的！
这个身影窈窕又青春，较弱也无坚不摧。
月光打在她的身上，敲敲抹掉她的皱纹。她跳的那么快，现在什么都追不上她啦，不管是孤独，岁月，还是别的什么。
图片作者：詹詹詹小花
图片来源：https://www.gracg.com/works/view/9541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