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朋友有了一点争执。
在我非常热心,关注着一家幼儿园的所有新闻时,朋友忽然感慨,这个事情能发酵得那么大,说到底是因为中产有话语权,你看京郊有几千人流离失所,你们又说了什么呢?
她说了一句话,说惨也是有阶级区分的。
中产吗?我玩味着这个阶层用语,是不是中产,心里其实清楚得很呢。
早在几天前看到一张图片,里面穿着警服的人,站在拥挤简陋的工人宿舍里,有个乱糟糟的头从乱糟糟的被子里探出来。那一瞬间,我忽然理解了我爸,理解他为什么再也不愿意出门了。
那是十几年前的事,2000年左右,我父亲下岗再就业,兜兜转转好几份干不长的工作后,他成了一名饲料厂业务员,专门负责去全国各地收帐。这活在我看起来很浪漫,那时候十几岁的我还没怎么出过上海,最远只去过周边几个古镇。我是达尼.拉费里埃笔下那些好奇心特强的人,“受这种好奇心的驱使,这些人总是想去别的地方,看看人们是如何面对和战胜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困难的,或仅仅是想发现新的景色。”
我一度认为这是基因的传承,在旧相册里,看过好多张年轻的父亲兴高采烈在各种风景名胜前留影。在更早一点的八九十年代,父亲是一家国企的销售,经常有出差机会,三十岁左右,父亲和现在的我一样,兴致勃勃想要征服每一个地方。那时他属于混得不错的人,好像四处都可以游山玩水吃香喝辣,结婚时,他带妻子去了长城,拍出一张宝丽来合影,非常时髦,年轻气盛的脸上,全是得意。
四十岁时他的工作就艰难多了,饲料厂每月只发基本工资,一千来块钱,剩下的全靠业务提成,通俗点讲,我父亲成了个要债的,每一笔要回来的债,可以给他百分之十左右的回扣。于是他登上了通往全国每一个地方的火车,每一次都是硬座。
私人企业规矩很简单,债要不回来,公司报销出差费用。要得回来,这笔费用在回扣里扣除。像放出一匹狼,能在森林中活多久,全看个人本事。
父亲在上海算是个大个子,我们一家人都被邻居笑称为码子大一家。然后他去了北方,内蒙古,黑龙江,任何一个曾经买过鸡鸭饲料的农场。他对这些经历一次都没提过,对这些广袤得像传奇一样的大城市,只字不提。有时候我忍不住问问他:东北怎么样?
他咪着一口酒,放出苦涩的笑容,说了句:有什么怎么样,到处都是光秃秃的山。
再也没有以前那种兴致勃勃的好奇心了,父亲每次风尘仆仆回来,都像一只沉重的包袱甩到了沙发上,他整个人格外地灰扑扑,好像路上的疲惫全都放在衣服的褶皱里。
只有一次,他去到云南,回来有点陶醉,说,云南的天啊,很蓝很蓝,好像一只手能抓到云一样。
他不知道这句话在我心里产生了怎么样一种渴望,我跟小狼一样好奇心强烈,非要出门去看看。
他一口驳回,第一是没钱,第二是一句很世俗的话,父亲用浑身的鄙弃,对我看世界的想法打了一个大叉,外面千好万好,不如回家好。
我还是没让他如意,18岁的时候我把所有志愿都填成了外地的大学。
终于,父亲送我一起坐上了南下的火车,依然是硬座。
这时他已经不在饲料厂干了,奔波几年后,他发现要钱这个事情是多么地徒劳,去到每个地方,被人捉着喝一次酒吃一次饭,听对方诉自己的苦,有钱,有钱早就还你们了呀。
父亲到底是怎么要钱的呢?我完完全全没听他说过一次字,连带那些他去过的地方,也成了被消抹掉的记忆,他根本不想想起来。
在南下的火车上,我精力充沛坐着硬座都不能安放自己跳出来的心,我父亲拿出了他旅行的所有绝招,一只咖啡色的大茶缸,泡着浓浓的茶。十二小时的路程,前五小时相安无事,进入夜晚后,父亲开始叹气了,那种没办法改变任何事情的无奈,一直挂在他的脸上。
那时候我还太年轻了,我没办法理解这种表情,只觉得眼前这个俗气的中年人有点讨厌。
直到今天,忽然一下子记忆反弹,父亲在我面前沉重叹的那口气,他靠着窗看着四周景色麻木的脸,他把座位让出来,斜靠在车门上,让我躺下来睡会,他又叹了口气,活动着四肢,艰难捱着硬座火车的每一次颠簸。
我后来单独去云南的时候,坐过好几次绿皮火车,没发现云南的云有这么近,印象最深刻的是在绿皮火车上,有很多朴素的乡下人,提着装鸡鸭的笼子,到城里去卖菜,脸上放着光。
不一样,我父亲的脸是黯淡的,在火车上尤其地黯淡。他跑遍大半个中国,每一次远行都是徒劳,在颠簸的硬座上,四十岁的中年男人,大概就是一格又一格地,按灭了自己所有的好奇心吧。
生活后来是怎么好起来的呢?
我都不记得了,现在的父亲特别热衷留守家中,每次提议出去玩,他都第一个反对,我不想去,要去你们去。
前两个礼拜好不容易拖全家去泡温泉,父亲全程都在忍耐,小孩在旁边欢快地跑来跑去,他像小孩一样忍不住追问:到底什么时候走啊?
后来我问我老公,是因为男汤人太多吗?老公眨巴着眼睛说:不多,不过你爸的话,大概两个人都嫌多吧。
父亲最开心的事情,好像就是带邻居回来看看家里的新装备,密码锁,嘿嘿怎么样?电暖器,真的很好使,每个星期天,他都在家门口,一遍又一遍洗着车,好像努力实现着他恨恨跟我说过的话:千好万好不如家好。
那些颠簸的岁月,就这样被搁置在很远的地方。很久以前,我父亲曾经是一个家畜饲料厂的业务员,他负责去全国每一个地方收款,他去每一个地方,都没有欣赏,打量,享受的心情。
和任何一个挣扎着活着的人一样,我父亲快速地跳进一个地方,又快速地跳出来,他不想让失望像灰尘一样放在自己身上太久。
他最终还是失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