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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望发服毒自杀了,喝的是灭草剂“ 一把火”,在医院痛苦地挣扎了七天,终于无奈地闭上了眼睛。
他的自杀让人莫名其妙,不明原因。要说农村自杀的多是女人,或是因情,或者生活困难,都可以成为自杀的理由。你说这个张望发,五十岁出头,一儿一女,孙子都上小学了,女儿也结婚了。两口子感情也不错,日子过得也很滋润,每年卖板栗收入三四万块,始终在铁矿拉运矿石,收入也很可观,不缺吃穿,手里还小有积蓄,不明不白地就自杀了。
兄弟张望财给大家了一个答案:抑郁症!因为怕人笑话,始终也没声张,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是如何得的这个病?并且发展到自杀?
张望发五十多岁了,县城都没去过几次,说来命运也算不错,出生在燕山山脉的山区,这里出产世界闻名的板栗,初中毕业就赶上包产到户,地里都栽植了栗树,又分得了一部分荒山,也算是丰衣足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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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还要从2015年说起。
这个燕山褶皱里的山区,有丰富的铁矿资源,张望发所在的村子就有一个规模很大的铁矿,自从2000年铁矿开发,他一直在铁矿从事矿石运输。运费基本都是矿业公司定价,也从来没有争议,但是,自从2003年矿石经过一轮暴涨之后,拉运矿石的司机开始躁动起来。
几百块钱一吨的矿石,就给五元的运费,老板也太黑心了。运输矿石的司机基本都是村里的人,企业和村里有协议,同等价格本村优先。几个胆子大的人开始策划罢工,要求增加运费。反正是在咱们家门口,看到自家烟筒胆子就壮。不答应就罢工,劫道,外村的车别想进来!随着斗争经验的丰富,和谐社会的支持,几次罢工,每次都是以企业妥协而结束,到了2015年,运费已经上涨了三倍。
这已经很高了,有的村民就靠给矿上拉矿石,一个月就收入两三万块。日子过得耀武扬威。
2015年,铁矿石市场暴跌,这么高的运费成本,公司一下子就有点难以承受,为了生存,压缩成本,节省开支自然就提到了桌面上。
隆发矿业公司总经理刘来道已经责成核算科对各矿山的运费,按照运输距离,路况,进行了精准核算。今天开会,晃着油光锃亮的自然卷发大脑袋,那酒糟鼻子好像也有些发光,非常严肃地矛头直接指向牛沟门矿经理西门林。
刘来道声音洪亮,措辞严厉:牛沟门铁矿是年产百万吨的大矿,运费一直居高不下,这次是攻坚重点,一定要把运费调整到合理的价位,西门经理,你负主要责任,有困难需要总公司协调的可以提出来。
西门经理一直低头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那满纸的字跟螃蟹爬的差不多,别人很难看懂,就像他的心思,让人琢磨不透。他抬起头苦着脸说,大家都知道,这个矿是国企转制过来的,老百姓都惯坏了,根本不讲理,我可以先去协调一下,说明公司的意图,估计是抄手说理——白搭。
这个矿自从由国企转制到私营整整八年了,西门林从接收的第一天就在这个矿当经理,可以说是对牛沟门村的各色人物都了如指掌。
这是个非常奇葩的村子,基本就是中国农村社会的缩影。吃、喝、嫖、赌、抽,坑、蒙、拐、骗、偷,都能找到典型的代表。
公司大矿周边散落着很多小矿,一部分人开矿发了财。
公司大矿和其它几家公司的矿山每年给村里的管理费就是几百万,村民的地树征用也没个章法,基本都是讹诈型的征用。
这不是,另一家公司,一座年产矿石50万吨,纳税几千万的矿山,被村民无理取闹,都停产五年了!
西门林还是能权衡利弊的,前几年铁矿石五百多元一吨,也不在乎多几块钱运费,用他的话说,丰收不怕麻雀弹嘛。目前形势逼人呀,如果完不成公司任务,职务难保,其他分公司工作进展很快也很顺利。自己这块情况特殊,如果操作不慎,医聋致哑了,岂不更麻烦?
丑媳妇总得见婆婆呀,犯怵也没用。西门林电话约了村长,又让矿长通知了平时为司机群体代言的三个代表,到村部商量调整运费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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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门林进了村部,村长正坐在他那老板椅上喷云吐雾。
这是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叫候清。家里开矿挣了不少钱,又和村里那些歪瓜裂枣的家伙鬼混一气,很有些号召力。这不,上任没几天,就把那个连任十几年的村书记,因为经济问题整下台了,差点进监狱。他现在是书记村长一肩担了,好不快活!
看到西门经理进屋,他赶紧站起来让座倒水。
这家伙瘦小的身材,一双小眼睛,赤红脸,从来都是一身紧身衣服,整个形象跟火腿肠一样。
西门林开门见山地说,干猴(西门林给村长起的外号),你也是干矿的,当前的市场形势你也知道,公司这次准备调整运费,我明知你小子肯定不会好好配合,但是,我还是先礼后兵,想和司机先谈谈。
干猴十二分委屈的样子说,西门叔,你说的啥话呀?我怎么敢跟你不实在?
西门林说,我在你们村八年了,我来的时候你还穿开裆裤子呢,你爸都不是好东西,西山的矿停了五年了,不都是你们的功劳?
干猴嬉皮笑脸地说,西门叔看你说的,我今年三十一了,倒退八年也不至于穿开裆裤子呀?
西门林放下水杯,哈哈一笑说,无非就是说你嫰,亏你读到小学毕业,这理解能力。
干猴村长说,我家开矿你也没少帮忙,要是你个人的事,一切好说,这公司的事,你们老板在县长书记跟前都说一不二的,这点小事还用得着我们?
西门林听出了弦外之音,无非就是强龙不压地头蛇的思想呗,明摆着叫板呀,村民和企业发生争执的事,只要政府参与,基本都是企业让步,和谐社会,和谐得失去了原则,没了规矩。加上个别腐败领导,盼望着老百姓闹妖,他再出面给你降妖捉怪,矿老板香火大大地有,他再送老百姓一个大大的人情。
和谐社会嘛!企业要发展,群众利益要兼顾,领导也要发财,弄来弄去企业基本成了弱势群体。
4
干猴说,等他们来了,好好说说,他们还是听你话的。
西门林笑骂道,要是没有你,我也许能办,有了你,不靠你啥事都得坏菜。
正说着话,三个司机代表来了,也不用客套,八年的处事,彼此都很熟。每次找他们都是一副好态度,平时有个别司机摆邪,要是收拾他们,西门林都是和他们先沟通,他们自我感觉就是这一百多司机的大哥大了,都有点飘飘然。
自己倒水,自己到干猴的桌子上拿烟。
西门林看着他们那德行,其实心里很反感,只是为了企业稳定平时都是哄着他们,他们也真的以为自己很强势,对他很随便。
三个人刚从施工现场出来,灰头土脸的。最年长的张望发,瘦高的个子,蓬乱的头发,一双不大的眼睛眉心距离有些远,细长的脖子,胡子拉碴的。拿了干猴的中华烟抽着,拿烟的姿势有些滑稽,夸张地吐一口烟,再吸下一口时,总是用嘴去凑近拿烟的手,明显的三等烟民。
三十多岁的贾军,一手拿烟一手端着一次性纸杯子,一口烟一口水的,不知道这都是啥毛病?
五大三粗的杨彪倒还算有一点规矩,叫了西门林一声叔,算是打了招呼。
张望发是司机队伍里岁数最大的,也是资格最老的,从建矿就在这拉运矿石,十几年来,经历了几任经理,司机队伍也是老的淘汰了,年轻的有改行的,他算是元老了。本来内向的性格,也算厚道的人品,在一次次加运费的运动中,从随大流到积极分子,现在终于成了带头人。
西门林笑着对张望发说,你倒也把胡子刮刮,晚上媳妇让你亲近吗?他把半截中华烟扔到地上,往后退半步,半坐在干猴的办公桌上说,没有你们有钱人那么大精气神,干一天活,死累的,躲都躲不过来,还怕她不搭理?他顺手指向年轻的杨彪说,比不了人家喽,中午还加班呢。
干猴赶紧打断他们的调侃,大声说,今天老总来有正事和你们商量——估计他是怕把话头引到他身上来,他可是六毒俱全的家伙,花色传闻太多。
干猴说,你们也应该听说了隆发公司在降成本的事,别的矿区都已经降下来了,你们要正确对待,谁嫌运费低可以不拉。
干猴的话挑不出毛病,冠冕堂皇,但是,后面那句“谁嫌运费低可以不拉”,语气中有些耐人寻味的弦外之音。
毕竟十几年来,运费只涨不降,从五元一吨,长到了十六元一吨,每次涨运费都是通过斗争,怎能轻而易举放弃?
干猴深知其中奥妙,以前都是通过罢工,不让外村车进入,一次次涨运费,怎么就不能用这种手段保证不降?
“谁嫌运费低可以不拉”,这句话也是历届村干部解决司机闹事的口头禅。
张望发说,我这好说,五十多岁了,这个破活计还是真的干够了,别说是降,就是涨,我都懒得干了。
贾军已经不喝水了,靠在沙发上,两腿伸得溜直,脑袋抵着沙发背,右手举着烟,左手垫在右腋下,望着天花板吐着烟圈。
他粗声粗气地说,你们这么大的老板,还在乎这点小钱?就这么去得了!
杨彪没说话,给西门林倒一杯水。
西门林问,柴油多少钱一升了?
贾军说,五块来钱。
西门林说,原来八元一升的柴油现在四块六了,2013年150元的日工现在就100元了。现在企业不挣钱,是政府鼓励不让停产,为的就是解决就业和税收,适当调整运费也在合理范围。
张望发尖着嗓子说,不挣钱你们还干?谁信呀?
西门林对着干猴说,你问他,他家的矿为啥停产不干了?
干猴笑嘻嘻地说,我们没你们腰粗,政府也不给我们照顾。
西门林站起来,转到干猴的大办公桌后面,坐在他的位置上,说,你爹个球的,腰不粗,这办公桌比县长的都豪华,今年的提成款要是不压你下年才怪!
西门林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纸,上面画着工整的表格,下面还盖着隆发矿业的公章。
他坐正了身子,看了一眼屁股卡在桌子上的张望发,这家伙好像热水烫了,赶紧下来,坐到对面沙发上去了。
5
几个人从来没看过西门林如此严肃过。挺拔的鼻子,白皙略显清瘦的脸,用超强自信的目光扫了四个人一圈,那目光让四个人大六月的感到有些心里发冷。
西门林一向混厚的声音也有些严厉,也难怪呀,以前哄着大家是为了工作,为了和谐,为了自己的利益。
如今,这事要是处理不好,公司那里没法交差,在别的采区经理面前也不好看。最重要的是年底绩效考核工资占工资的百分之六十,弄不好少拿十几万工资和谁哭去?
近几年总有人反映,西门林管理着公司最大的采区,整天吊儿郎当的,五十万年薪聘请啥样人才没有?老板怎么看中这个二货?关键时刻要是掉链子可不是好玩的。
西门林把带表格的纸用手往桌子上轻轻地一拍,说,经过公司认真核算,牛沟门铁矿运费由原来的每吨十六元降为十元六角。另外,我再说一句,以后你们用工具箱捎带矿石的事也别干了,矿石不值钱,别惹事,以前照顾你们,别以为我啥都不知道,矿山到选厂的磅差超出五十公斤就按偷矿石论处。
我还从个人感情的角度奉劝大家,你们回去和大家说清楚,认清形势,顺势而为。行情好,老板高兴,不跟你们斤斤计较那是宽容,现在老板正闹心抓狂呢,别自讨没趣,降价由六月二十六号执行,也就是七月份开始。
说完话也没等几个人发表言论,头也不回地就下楼了,干猴紧紧追在后面,一口一个叫着西门叔,吃中午饭在走?到了院里,西门林拉开车门和干猴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你小子少抖机灵,这次不同以往,别把自己卷进去。
西门林平时关车门都是那种重手法,这次特意轻关车门,对司机说,回总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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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公司圆桌会议室,看着大屏幕上滚动的重点工作清单,别人的大多变成了绿色,自己的这项工作还是红色,这可是事关公司年收入四百多万的项目!回想起这八年来面对牛沟门村的形形色色人物,各种各样的纠纷,总是受气的小媳妇一样恭着这些人,突然从心底生出一种恨意,决心非要扭转局面,不能再迁就。
转身来到总经理办公室,董事长正好也在。
看到大自己十岁的董事长,小自己十岁的总经理,心里莫名的不舒服。
董事长正站起来要走,看到西门林进来就站着问了问,进展如何呀?那地方民风不好,要注意方法,别和西山矿业公司似的,停产了这么多年,谁给作主呀?咱们干矿业的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千万别激化矛盾又收不了场,以后更麻烦。
西门林笑着说,您老忙你的大事去吧,等用你出马时听吩咐就是了——西门林和董事长一向开玩笑的。
董事长走了,刘总经理写着东西,头也没抬地问,效果如果?
西门林说,准备动大手术吧!
刘总问,谈崩了?
西门林说,一定会像以前要求涨运费那样故伎重演。
刘总,也不一定,这个市场形势他们又不是看不到?
西门林,如果他们有这素质,也坐在你这个位置了,还用受那累?
两人正说话,西门林电话响了,矿长打来的,他也没接,直接和刘总说肯定又罢工停运了。
刘总放下笔,抬起头说,你问清楚再说。他接通电话按下免提,武矿长的声音,怎么回事?
司机全体罢工停运了。
刘总亲自接过电话说,组织全体司机,和村干部沟通,我们下午两点过去解决。
挂断电话,刘总愤怒地说,都啥形势了,还这样没眼睛,通知向总,咱们下午一起去,向总是外协副总。
下午两点,刘总经理带着负责外协的向总,三人准时到了牛沟门矿,一百多辆车一字型停在路边,排出足有一公里的长龙,蔚为壮观,车停得很有讲究,小车勉强通过。
看到刘总经理有些皱眉,西门林很有经验地说,就这阵势,有啥办法?这些人看得到自己家的烟囱,骄横得很,就是那些七老八十的人都认为你挖的是人家的矿石,走的是人家的路,好像这矿是他们祖宗栽下的树似的。你给他讲矿产资源法,他说你们有钱人嘴巴大,和官府一个鼻孔通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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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村部大院,司机大多数都来了,中午他们又在村里的饭店喝的酒,也算是誓师大会,每次闹事前必走的程序。
西门林一行人来到村部二楼会议室,干猴早已恭候了,两个村委委员负责倒水,都是熟人,假惺惺地客套几句,都是屁话。
闲扯几句,话入正题。
刘总很认真地说,这次公司统一调整成本,公平公正,你们选几个代表进来就行了。
干猴让一个村委出去叫人,一会儿功夫来了五个人,除了原来那三个,又加了两个。
紧接着,二楼的通体阳台上都挤满了人,黑压压的脑袋成梯形占满了窗户,一张张脸都贴到玻璃上,好在是这种场合见得多了,也不在乎。
干猴说了个开场白,就是上午那几句话。
紧接着总经理讲当前的大形势,现在市场不好,公司亏损,降成本是为了生存,如果矿停了,没了社会效益,大家都失业。
绝大多数司机不认识总经理,看他年纪轻轻派头十足的,说话过于理论化,首先就反感。要知道,这帮家伙都是吃惯了甜枣的的。杨彪首先打断刘总的话:你们矿石五百块钱一吨那时候怎么没主动给我们加点运费呀?矿石降价了和我们啥关系?刘总皱了一下眉头,也没想出反驳的话来。话开了头,屋里的五个人都义愤填膺地扯着嗓子大喊大叫:“你们有钱人压榨穷人,不挣钱就别干了!”
贴窗户的一群人也大声起哄。
西门林是见得多了,一句话也没说,预料之中的结果。他看了一眼干猴,干猴心领神会,到门口把门猛地拉开,挤在门口的几个人差点因为惯性趴进屋里。干猴大声呵斥,滚出去,几个小子赶紧出去。干猴来到走廊,大声嚷道,都到楼下去,一个个没了规律?
大家看到村长真的发火了,只好悻悻地下楼去了。
干猴回到屋里,又训斥了这五个人,老总说话不许打断,人家说完了你们有啥话再说。
刘总用不满的目光看着西门林,他倒是没啥反应。
西门林看了一圈屋里的人,很平淡地说,上午把话都说透了,再说都是废话,有啥意义?
他把目光转向杨彪说,你说矿石五百一吨也没给你们加运费?
杨彪有些喏喏地,不是吗?
西门林说,你们和公司是啥关系?你说。
声音不大,但是很有些威严,一阵沉默,全场没了声音。
西门林接着说,公司和你们是雇佣关系,可以双向选择,矿石涨价没加运费?现在老板赔了几个亿,让你们义务干活行吗?
你们听着,就这个价位,你们不干,我们派车,如果我们找不来车,说明运费不合理,要是有人抢着干,说明运费还是合理,如果车再过剩,证明还是高,那就再降。
张望发站起来大声说,西门林,别以为平时我们尊重你就是怕你了,你派车试试看?
西门林也不示弱,声音提高了八度,一扫往日的和气,怒吼道,以前的把戏别用了,这次如果不听劝,我们将用法律解决。
几个家伙都一同蹦了起来,有的举起双手,大声嚎叫:你们这就把我们抓去!
张望发双手并到一起,平伸着举到西门林跟前,做出一副戴手铐的动作。干猴大声呵斥无济于事,屋外又挤满了人,也在大声起哄。
看到这结果,刘总经理果断决定,撤!久留无益,别说企业高管,公安的执法被老百姓围攻的也不新鲜。
三个人在人们让出来的通道下楼,居然有人唱歌,《日本鬼子夹着尾巴逃跑了》。
三个人的车在一百多辆车留出的狭窄通道中,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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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总经理的酒糟鼻子更红了,白净英俊的脸有些发青。在车上就对西门林大发雷霆,成天的你采区和谐稳定,达产达标,要是一年让出几百万搞和谐,谁不会呀?
西门林嘿嘿笑着说,几百万?你让了吗?还是打算让呀?
刘总说嘴巧没用,把事摆平了才算能耐。
西门林说,不用着急,这几天任何人不能和村干部联系,如果他们主动问,都推我这来,村干部都是两面三刀的东西。
第二天,西门林来到派出所找侃所长,侃所长的形象有些像弥勒佛,热情的让座倒茶:西门大官人有何贵干呀?
他习惯这样玩笑地称呼西门林。
西门林说,你早就该听说,牛沟门拉矿石司机又造反了。
侃所长纳闷地说,这样的市场形势还想涨运费?
西门林说,这回不是要涨运费,是公司要下调运费,他们不干。
侃所长在这里任职六年了,也多次参与协调解决过司机涨运费的风波。
侃所长慢条斯理地和西门林扯闲篇,他哪有这心情呀?
喝了几口水,西门林正色说道,这回得拿出点颜色给他们看看,企业都生死存亡关头了,他们还是胡闹。
侃所长说,西门大官人神通广大,这几个小妖怪还没办法?
西门林说,我倒是有办法,但是,降妖捉怪要有许可证不是?你有执照呀!我无证操作后果自负,受不了呀。
弥勒佛说,你就别摆八卦了,怎么办?你说话?组织个场合调节一下吧。
西门林说,昨天刘总经理和向总我们去了,差点没挨揍!
弥勒佛笑着说,有那么严重吗?
西门林说,我今天就算正式报案了,你出警吧!破坏生产经营罪。
侃所长看到西门认真起来,有些为难地说,现在的大环境你也知道,执法难呀!你觉得挺委屈,人家的诉求也不一定不合理,你要是真的不想协调,启动法律程序,要局里批复。
西门林说,你先出现场,掌握基本情况,我让董事长找局长沟通,然后你就汇报。
9
侃所长不再扯皮,叫来干警,吩咐到,给西门老总做个报案材料,然后去牛沟门出警,掌握基本情况,一定要细致,带好执法记录仪。
一个小时,西门林的报案材料做好了,干警让他先走到矿上等着,他们随后就到。
西门林来到牛沟门矿,一字长蛇阵岿然不动,司机有的在小卖部玩牌,有的打麻将,有的回家干活,车就扔这里了。看到西门林的车进了村部,几个人追了进来,西门林指着进来的几个人问,昨天公司老总来,你们真会给我脸上檫粉呀?谁唱的《日本鬼子夹着尾巴逃跑了》?几个家伙嘻嘻哈哈地也没人当真。
他进了干猴的办公室,干猴说,昨天也是,你的态度太强硬了,刚才我把他们训了一顿了,也不是不可以降,折中解决,少降些也就解决了。
西门林说,啥都依着你们,还不惯得上天?八年了,啥事不是我们让步?这回要换换方向了,一会儿派出所的来。
说话派出所的三个人就进来了,刘副所长带队,干猴赶紧迎接。
刘所长大概了解了一下情况,显得轻描淡写的,这事对他来说太过平常了。
刘所长对干猴说,走吧,到现场看看。西门林也和他们一起来到路上的长蛇阵,一个干警拿着录像机,挨个给车录像,并问清车主是谁。这时,从村外来了十几台载重车,长蛇阵留出来的路根本走不了大车,致使把整条路都堵死了。
刘所长问,啥情况?
西门林说,我们公司派来的运输矿石车辆。
干猴有些不满的说,事情还没解决好,你们凭啥就派车?
西门林说,都已经给你们说清楚了,司机们已经用实际行动证明他们不接受我们的条件,自动放弃拉运资格。我们不派车怎么办?我们和村里可是有合同,同等价格本村优先,你们每吨五元的提成款必须保证道路畅通!
干猴说,这还没说好,不能把路给堵死了呀?
西门林面对民警说,我们可以让开等待,但是,从现在起矿山的一切损失必须有人负责。
说着,他用手势指挥公司派来的车辆停靠到路边,不得影响其他车辆通行。
公安的介入,司机并不以为然,十几年来,这样的事太多了,有人弄个死狗放到路上讹诈赔偿,就可以让铁矿停运一天两天的。嫌粉尘大,要求洒水,有人骑摩托摔了,硬是要求矿方赔偿,得不到满足,就可以断交几天。这样的事公安每次都介入,也都是息事宁人,何况现在这阵势?
有些司机和办案干警都很熟,打着招呼,有的还递上烟给点着,派出所的干警把材料弄好了,也没回村部,直接就回了派出所。
西门林把矿长叫来,配合派出所干警办案,提供了一些激进分子和组织者的名单。
事实上,很多司机都是出于面子才跟随闹事的,如果不参与,怕别人说没出息,组织者也是骑虎难下的心态,放弃吧!好像怕丢了威信,坚持吧!这回好像不同以往。
派出所开始有次序地传唤司机,做了二十多个司机的材料。
主要内容也很简单,在矿上干了几年了?原来运费多少?这次为啥劫道?你是个人行为还是有人指使?谁是组织者......
还没等笔录做完,一字长蛇阵就没了一大半。又沉默了一天,干猴沉不住气了,给西门林打电话,说是否折中解决。西门林说,这次让你们闹够了算,干猴不满地嘟囔,别“你们你们”的,这样说不好。
又沉默了一天,路上的车也就剩三,五辆了,公司派去的车始终等待进入状态。
派出所向局里法制科报材料,干猴好像是听到了什么风声,这天主动带了两个村委来到公司。
他说,司机的工作都做好了,就按你们调整的运费价位,马上就可以恢复生产。
西门林说,可以呀,我通知矿长,你通知司机,马上可以拉矿石了,干猴现场办公,一阵电话沟通。西门林告诉矿长,今天不出车的明天不能进入矿区,等待通知。
矿山恢复了生产。
西门林说,停产五天,破坏生产经营罪肯定追究。
干猴吃了苦瓜似的,百般央求。
西门林学着干猴的话,说,这事我做不了主,可以帮助给你协调。
派出所经过一个星期的工作,经过物价局评估,停产五天,给公司造成直接经济损失十四万多元。
又根据各方面证据综合印证,三名组织者构成刑事犯罪,七十二人构成治安处理,法制科报送,局长签字,准备抓捕三人。
为了起到震慑作用,抓捕时间选择中午吃饭时间。
抓捕组很快将贾军,杨彪抓获,到张望发家却扑了个空,原来,他中午下班后骑摩托去了邻村亲戚家赶礼去了。
这次抓捕行动在十里八村很是轰动,各企业也拍手叫好,对今后无底线的和谐社会,给企业带来的危害起到了积极作用。
贾军,杨彪很快被检察院批捕,张望发躲在一个废弃矿山的破工棚里,由家人送饭。
众司机们凑钱捞人,大多数碍于情面,每人一千,算是给了,有一小部分人开始不认帐。
最难受的应该是张望发,大热的天,躲在山里,又不知道事情的轻重,心理煎熬还不如去看守所好受。
说情的纷至沓来。
牛沟门村也有些头面人物,甚至有市局级干部。
企业被讹诈时,也曾经找过他们做工作,都是被婉言拒绝,一副打土豪的态度。
张望发原本打算等杨彪,贾军出来后再投案自首,这是那几个说情的人给设计的。
已经通过领导找到了董事长,董事长的态度是杀人不过头点地,得饶人处且饶人。
西门林气哼哼地说,企业被讹诈的时候怎么没有这么多人关心呀?
张望发本打算等贾军,杨彪保释再投案自首,就不进去了,结果,公司达成谅解的前提是,一,赔补损失,二,张望发作为首犯,必须到案。
没办法,张望发投案自首,他在看守所呆了一个多月,后来隆发矿业公司出了谅解声明,这天终于保释了。
兄弟张望才找了一辆面包车接他。
进了村,张望发坐在面包车后坐上,隔着玻璃看着拉矿石的车川流不息地隆隆而过。心里生出了莫名的孤独和惆怅,好像自己是被从鱼缸里捞出的鱼,又好像自己干了见不得人的事,被众人谴责,又好像是离群的羊,脑袋嗡嗡的,乱得不行。
回到家,媳妇见到他,好像是他死里逃生回来似的,抹着眼泪抽噎着,七十多岁的父母也在。真的让他心里难受,原本去看守所接他,媳妇和父母都是要去的,张望发说,去那么多人干啥?都在家等着,中午回来大家一起吃饭。
中午,一大家子人,十几口子在一起给他压惊,儿子在外地打工说是下午回来。
老父亲和哥俩个喝了些酒,有些话多。老爷子红着眼睛说:俗话说,炒豆子大伙吃,炸锅一个人担,你说说,你这遭了一个多月罪,又耽误了挣钱,谁管你?羊随大群不挨打,人随大众不挨罚。都五十多岁了,也不长心。
张望发默不作声。
张望才说,你就少说两句吧!大哥心里本来就不好受呢,再说,一百多人呢,明天我找贾军和杨彪他们和大家要个说法。
晚上陆续来人看望,都是劝他好好调养身体,别想不开,这也没啥丢人的。
其实,张望发不在乎这些,他在乎的是大家的认可,钱都没多重要,起码大家要感激他这种身先士卒的精神。
他想要让大家对他的损失进行一点赔补。
牺牲了,都不知道为了谁,也没弄明白为了啥?
张望发想不开呀!
大多数人都接受了调整后的运费价格继续拉矿石,有少数人有了更好的营生就干别的去了。
经过张望才几天的张罗,这天,终于约好了村里司机,在村里的小饭店商量关于张望才他们三个为了给大家争取利益受了委屈的事。
这说好的六点准时到,眼看都六点半了,先来的十几个人不停地打电话,眼看七点了,预备的六张大桌子,加起来也就二十多人。不来的都以各种借口推脱,孩子生病了,家里有客人呀,我不拉矿石了,也不掺和这事了。
张望才看着大哥张望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自从保释出来,大哥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不爱说话,也不爱出屋,啥也懒得干,有时候眼泪汪汪的一个人自言自语,问他哪里不舒服,只是摇摇头。
张望才看到这样场景,把来的人安排到两张桌子上,就告诉饭店的二华老板,其他的桌子就别上热菜了,凉菜已经上来的该怎么收费就怎么收。
二华也是本村人,满口答应,好说。
场合有些尴尬,张望才看了一下这些人,本不打算再说啥,但还是说了。
“大家都明白,我大哥他们三个进了看守所,保释出来托了好多人情,受了一个多月的罪,特别是我哥,在山里躲了二十多天,比在看守所还受罪呢。以后案子到了法院判缓刑还要托人情,还不是为了大伙?”
一阵沉默,二文开口说话了,他二十多岁,高中刚毕业,接过他父亲的车:“当时我就反对这样做,没人听我的,贾军叔还骂我软蛋。”
贾军说:“你要是说明白了呢?”
二文说:“我就知道这样做违法,具体后果啥样,我也不懂,况且,我爸说没事,十几年了闹了几十次,都没白闹,也不会把谁怎么着,我总觉得不踏实,就把车开修理厂去了。”
贾军的堂弟贾和说:“我们也够呛了,罚款五百,你们刚进去时份子钱给了一千,包赔矿上损失又摊了两千多。”
杨彪夹了一口菜放到嘴里,一边嚼一边大大咧咧地说:“我就说多余弄这闲篇,谁摊上谁算着,这些人,我早就看透了,指望谁再拔一根毛都不容易。”
有人说:“十四万的赔偿损失没让你们摊,也算扯平了。”
大家还在吵嚷,张望发已经走了,张望才赶紧到外面找,没看到,打手机也不接,给嫂子打电话说是回家了。
大会不欢而散,这些当时群情激奋的人现在全都翻了脸。
自此,张望发就很少出门,总感觉有人笑话他,更对这些跟他一起闹事的人感到失望。不愿意说话,更不干活,家人带他去市里看了几次病,也没啥好办法,终于在第二年秋天的时候自杀了。
子鱼说:山大叔很久没写文了,老粉都知道他,新粉估计都不认识,他写过一个矿老板的自传,很好看,人生特别没方向,或者特别不顺的去翻翻,保准看了鸡血满满,充满力量。点开这个标题,开头有全部链接:
《一个矿老板的跌宕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