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miranda-meeks
血 光 之 灾
锅里的豆腐渐渐泛开,座钟敲响九下。周凤兰盯着炉子问自己:
“这血光之灾到底是真是假?”
1
红旗药厂有个看大门的,叫毛建国。听说昨晚死在家里。街坊四邻里三层外三层围堵着看热闹,愣是叫来了的警察生生挤不进门。
忙活了一个上午,毛建国总算是盖着一条白布被抬上了车。临上车前,一只手却耷拉了出来。
“这是不愿上路的屈死鬼啊。”
围观人群里有人小声议论着,神色惶惶。
2
现场查勘差不多的时候,李贵军叼着一截烟屁股,沉着脸坐到了周凤兰的对面。
眼前的女人,两手搓着裤线,低着头,看不清是哭是笑。
“昨晚就死挺了,咋早上才报案。”
“我寻思他是喝高了,趴桌上睡了。”
“睡了?”
李贵军吐出烟屁股,龇着一口焦黄色的烂牙,上下打量起了周凤兰。
“昨晚就你和毛建国在家?”
“还,还有我儿子。”
“人呢?”
“高三了,周一有早读,孩子五点就走了。”
“那他起来看着他爹,趴桌上睡了一晚,就不觉得奇怪?”
周凤兰把头瞥向厨房,看不出喜怒。“常有的事儿。”
3
毛思学户口本上的名字,叫毛永贵。上了高中以后,他给自己起了个新名字。
政治课上,老师还没讲明白通货膨胀和进出口关系时,毛思学便被班主任带了出来。
“敏敏,他怎么了?”
后桌嘴碎的女生,用课本挡着嘴巴,笔头打在毛思学的同桌安敏敏身上。
安敏敏将身子向后靠去,盯着还在讲桌上吃着粉笔灰的老头儿,嘴角扬了起来。
“他爸死了。”
“什么?”
后桌的女生压低身子,使劲儿向前探着脖子。“你说他怎么回事儿?”
“这我哪儿知道。”
4
家里警察少了大半,街坊邻居倒还不少。看着瘦杆儿似得毛思学,被警察挟着钻进屋子,人群里一片唏嘘。
“先是没了娘,这下亲爹也死了。”
上了年纪的女人们听了这话,眼眶早早泛上了红,天气并不暖和,但人群却没有一丝散去的意思。生活在这片破败的城中村里,旁人的悲痛是谈资,也是对自己悲痛的宽慰。
5
“早上出门就没觉得你爹不对劲儿?”
“没,”毛思学直勾勾盯着李贵军,“他总那样。”
“哪样?”
“喝酒,喝多了就打人,打累了就接着喝,喝累了就趴桌睡。”
“合着你早上出门,这么冷的天,看你爹就穿那么点儿衣服,趴桌上睡着,你做儿子的就不管管?”
“管?咋管!上去呼他一巴掌?给他弄醒了,再接着打我和我姨?”
毛思学晃着腿,宽松的校服裤下,露出洗的泛白的保暖裤。
6
李贵军觉得毛建国的死,蹊跷,太蹊跷。
按照周凤兰的说话,那装在白酒瓶里的百草枯,在厨房放置了好几年,还是当年家中有地的时候备下的。可剧毒的东西,这女人留着干嘛。更何况,还要灌在毛建国爱喝的白酒瓶里。
“会不会真是毛建国喝多了,误食了百草枯?”
新来的小警察跟在李贵军屁股后,小声念叨着。
“毛永贵呢?”
“谁?”
“那小崽子啊,毛建国他儿子。”
“在卧,卧室。”
7
毛思学晃悠了足有十分钟后,两条腿才老实下来。
“你还有啥要问的。”
“你家有百草枯?”
“有。”
“在哪?”
“厨房。”
“用啥装的?”
“白酒瓶,老刀子白酒。”
李贵军把玩着桌上的半块儿橡皮,似笑非笑。
“你咋知道。”
“放了那么多年,我又不瞎。”
“那你说,你妈,不,你姨,为啥要用你爸最爱的白酒瓶子装它。”
毛思学向前探了探身子,近的足可以闻到李贵军身上浓烈的烟味后,歪嘴笑了出来,“你在我家转悠一上午了,就没发现,我家属这酒瓶子最多?”
8
吵闹了一天的毛家,终于安静下来。街坊四邻散去,但议论声伴随着家家户户传出的烟火味,还在继续着。
周凤兰卖力的拖着地,将遍地的皮鞋印擦得干净。
毛思学半躺在沙发上,十指飞快的在一部掉漆的手机上摁着。
“他再也醒不来了。”
“我们肯定能成功。”
“我怕那姓李的警察找事儿。”
“不会的,他也是有女儿的人。”
9
地板擦干净了,周凤兰顾不上换下衣服,早早就把自己埋在了冰冷冷的被窝筒里。早上的光景,又一股脑的,在眼前活泛起来。
早市上,卖豆腐的刚把板车停稳,周凤兰就凑了过来。一并挤上来的,还有个邋里邋遢的瘸老头儿。
“可怜你儿子还这么年轻。”
老头嗤笑着,伸着长长的指甲,在豆腐桶沿儿敲打着。
周凤兰愣了一下,接过豆腐的手停摆在了半空。
“你这家里有血光之灾,两个男人,必须得死上一个,才能渡过此劫。”
“你说啥?”
老头子不再说话,却只是一脸嬉笑地,朝着卖豆腐的伸出了手。
“行行好,再给老不死的赏块儿豆腐吃吧。”
10
昨儿的命案还没整明白,今早,又来了案子。
李贵军推开办公室门,烟雾缭绕。
“来来来,都给我打起精神,谁给说说案子大概情况和目前进展。”
“头儿,是强奸案。”
“详细点儿,你小子刚毕业啊。”
“受害人,安敏敏,刚十六。”
李贵军怔了一下,“畜生!”骂完,朝着地板恶狠狠的呸了口浓痰。
“她看清那人长相了吗?”
“喔,这人咱认识,毛建国。内裤上提取的精斑已经送检了,差不多算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
李贵军往前一挺身子,瞪大了一双牛眼。“啥时候的事儿,怎么现在才来报案!”
“半月前。具体原因她不说,我们猜测,一方面可能是害怕被报复,另一方面就是姑娘家,怕风言风语吧。”
安敏敏,李贵军低声念叨着,想起自家楼下,有个扎马尾辫的白净姑娘,好像就叫这么个名字。
11
元旦,窗外少有的热闹。若是人们知道几年之后,会有禁止燃放烟花爆竹的禁令,窗外怕是只会更加热闹。
周凤兰端上刚煮好的饺子,使劲儿往毛思学碗边儿推着。
“还有六个月就高考了,姨得抓紧给你补补。”
毛思学没说话,大口吞着饺子。
这样子像极了那晚的毛建国,不过,他大口吞着的,是豆腐。
“爷,爷的酒呢?”已经在外面喝的有七八分醉意的毛建国,瞪着一双死鱼眼。
“油壶边儿上。”
毛建国转身,伸手够过那锃亮的酒瓶,张开大口往嘴里灌着。喉结上下刚滚了几下,毛建国便变了脸色,扔掉酒瓶,大口呕了起来。
周凤兰怔了一下,看着这个曾经将自己和继子抽打地遍体鳞伤的男人,心中五味杂陈。
“老毛,你别怪我,我也是为了你们毛家。不然死的就怕是你儿子了。”
说完,周凤兰慌慌转身出了厨房,将门死死顶住。片刻之后,她压开一条门缝,只见毛建国趴在一桌污秽上,静的宛如深睡。
一旁的卧室里,毛思学正在专心备考。周凤兰隔着门,只听到有笔尖簌簌的摩擦声和偶尔的翻书声后,一颗狂跳的心方才静了下来。
“接下来,全凭造化罢。”
12
“姨,辣椒油呢?”
“油壶边儿,姨给你拿。”
没有了毛建国,周凤兰和继子的生活平静了不少,两人的脸色都丰润起来。看着吃的一头大汗的毛思学,周凤兰终于抛出了憋在心中好久的那个问题。
“你知道你爹咋死的,对不?”
毛思学头也不抬,往周凤兰碗里夹过一个饺子后,闷头继续吃着。
“那瓶药你之前根本没见过,是我故意摆在那儿的。”
“你爹喝完,就咽气儿了。”
“有个瘸子和我说,你们爷俩今年一定会死上一个。这话宁信其有勿信其无啊,姨不想让你死,要死,也得是你那个挨千刀的酒鬼爹。”
“他死了,就破了这灾,你今年肯定顺风顺水,给姨好好考个大学,听见没。”
周凤兰说完,心上的重负卸下一半,靠着墙,眼泪终于倾盆而出。
“你可千万,别怪姨啊。”
毛思学不说话,面前的饺子,就着辣椒油已吃了大半。鼻尖上,早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妈,快吃吧,饺子该凉了。”
13
李贵军在客厅叼着烟,看着电视里相声演员拙劣的演出。
“别抽了,看看你那口牙,还抽!不怕呛着你闺女了!”
“你懂个屁。”李贵军瞪了老婆一眼,将烟屁股狠狠的摁在了烟灰缸里。
坐在他对面的小伙子连忙打起圆场,故意岔开了话题。
“头儿,那毛建国的案子,咱到底还要不要继续跟进了。”
“那闺女就是被这老畜生糟蹋的?”
“比对结果出来了。那安敏敏之前不报警就是因为害怕,后来不知怎么着就想开了。”
“结案吧。”
“安敏敏那个我早就弄好封档了。”
“我说的是毛建国那案子。”
“头儿,你不是说,那毛建国死的蹊跷,要……”
“废什么话,就以意外死亡结案。”
“可……”
说完,李贵军起身,敲开卧室的房门。
“囡囡,以后放学必须等妈妈来接,听到没。”
房间里传来奶声奶气的回应,小伙子没听清,但看到李贵军满脸宠溺的模样,还是把已经到嗓子眼儿的话生生咽了下去。
头儿,那安敏敏和毛思学是男女朋友,这是不是也太巧了?
14
“回去吧,你妈又该着急了。”
“没事儿。再待五分钟。”
男孩不再说话,双臂更加用力的,将女孩拥在怀中。女孩笑着,在男孩背上敲打着。恍惚间,男孩儿看到了那一晚。
同样的夜晚,同一个路灯。
女孩披头散发的扎进男孩怀里,颤颤巍巍地讲述着补习班下课后的噩梦。光头,黝黑,满身酒气,眉间一颗长着毛的大痣,这一切拼凑出了男孩再熟悉不过的一个人。
后背上,被同一个男人用皮带抽出的伤痕还在隐隐发痛。男孩突然紧紧抱住了女孩儿,在她的耳畔轻轻说着:
“我们把他杀了吧。”
15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我就和她说上这么几句话,你就给我二百块钱?”
瘸子乐的眉眼都有了神,讨了一辈子饭,临了临了,竟有了这天上掉馅饼的美差。
“说完就给,我在这儿等着你。”
话音落了,寒风吹起了老乞丐花白的头发,和少年洗的泛白的校服裤角。
16
新一年的第二天,遍地的爆竹皮子还没来得及清理,天桥下就死了个讨饭的。听说是饿疯了,吃了掺了毒鼠强的嗖饭。
那年头还没有什么社区志愿者,人道主义的重担一般还是落在片警身上。草草给老乞丐敛了尸,片警们在寒风里,缩着脖子,骂骂咧咧回了家。
围观的人群里,女孩悄悄握住了男孩的手。
那晚,她被男人压在身下时,这瘸子就坐在不远处的车棚里。她朝他呼喊,向他求助,可他就是无动于衷,甚至还饶有兴致的看了起来。如果当时,他愿意站起来,愿意为她叫些人,愿意做些哪怕微不足道的事情。赤裸着身子的女孩,在那一晚也不会绝望至此。
男孩的手心汗津津,冰冰凉,半包毒鼠强紧紧的夹在他手中,若不是它,男孩真想双手拥住女孩,紧紧地,死死地。
眼前人影一闪,虽然很快消失在了早市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但男孩还是认出,那是周凤兰的身影。
17
厨房的水池子里,酒香四溢,毛建国生前最爱喝的白酒,此刻正沿着下水道,流经大半个城市,然后挥发的无影无踪。之后,这个家中,不会再有任何毛建国生活过的痕迹,也不会再有人知道关于这场血光之灾的秘密,她会踏踏实实的,陪在继子身边,一辈子。
对于继子,还有一件事儿,周凤兰没有说出口,但彼此心知肚明。
瘸子说的话,自己虽然听了进去,但毕竟也是一条人命,她终究没能狠下心去。在毛建国回来之前,便将装了百草枯的白酒瓶和真白酒替换了回来,油壶边儿上,确确实实摆的,是真白酒。
那么,是谁又给换了回来呢?
想着,周凤兰身子软了下来,耳边响起了毛思学昨夜饭桌上的那一声“妈”。
靠坐在水池边上,周凤兰忍不住,又一次问着自己:
“这血光之灾到底是真是假?”
微博:@牛奶monica
——作者介绍——
网络写手,著有不知名故事若干。以脑洞故事为主要创作类型,擅长人物情感刻画,文笔细腻,个人长篇小说《404公寓》即将出版。微博著名评论人曾多次对其提出潜规则要求,肤白貌美可见一斑。
图片作者:miranda-meeks
图片来源:http://mirandameeks.com/portfolio/decemb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