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画画的陶然
鲛 人 传 说
北村有鲛人,形体似人、毛发绒长、面有鳃、凶残至极,食人。
一
女人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市集,邻里的几个村镇每隔一周都会集会在此。嘈杂的集市,因他身高出挑,她远远就看见了他,在人群里左顾右盼,想在拥挤的摊位外选一个好的摊位,原地转了两圈又两圈后终于在一处坐定。穿一件白衣服,袖口不知是什么时候粘上的泥水已经干涸,灰突突的一块。
她站在路口处,完全被他呆愣愣的样子吸引,偷偷笑了好几次,看他终于忙好气定神闲坐在那,她才笑着走上前。
周生赶到市集的时候已近晌午,今天早上他娘犯了痛风,不能动弹,他便留在家里提前做好了午饭,这才匆忙来赶集。带了两桶昨天出海打的新鲜的大黄鱼。
刚挤了个位置就有个姑娘过来买鱼,约莫十七八岁,留一根独长的麻花辫子,长过腰线。
“有带籽的么 。”姑娘走到跟前脆生生开口。
“有,现在正是繁殖期,你瞧这一条,籽肯定多。” 周生指了指桶里一条肚子圆鼓的大黄鱼。
她捋了捋额前碎发,瞧他一眼,弯下腰指着另一条,抬头看着他问:“那这条是不是没有?”
周生看了一眼答道:“ 是,这条肚子平瘪瘪的。”
“那我两条都要了”,说着姑娘已经掏出钱袋,又道:“这条有籽的你回头帮我放回海去。”
周生一脸错愕。
“夏三月,川泽不入网罟,你们捕鱼为生的,这都不懂的么?”像是在苛责他,声音却是细声细语。
周生帮她抓好了鱼,但只收了一条鱼的钱。
他说:“这鱼我回头会放了的。”
那姑娘笑了一笑,看他一眼便回头走了。
说不上被数落,可“成鱼鳖之长”这样的道理在买卖时被人指出来多少有些没脸面。周生想。
二
又是那个姑娘。
再逢集会,周生又见到上周的姑娘,正迎面走向他。
他想起上回的事,特意瞥了眼带来的鱼---肚子一律瘪着。他松了口气,看着已经走到跟前的姑娘,腰板也直了,甚至带着笑,问:“今天有大黄鱼和米鱼,姑娘要什么?”
姑娘见他面带笑容,就知道心情不错,便开口问道:“你今天怎么来的这样早,上次不是日上三竿了才到的么?”
周生知道她有心调笑,这回也没有要向他发难的意思,便也笑着回她:“上回是有事,这要是每回都那个时候来那还能有什么生意?再说来得迟了也没摊位,上回那个大娘还嫌我挤了她的位置,刚刚看到我,隔着老远还瞪我来着。”
姑娘笑着看他,一双眼睛水光潋滟,眉眼明媚。太阳从她的身后照过来竟像是她自己会发光一样。周生这才发现,原来这姑娘这样好看。他意识到自己失了神,连忙低下头做出要抓鱼的动作:“今天你要什么鱼?”
“米鱼吧,要那条大的。”她说完又突然想起什么,问周生:“鱼你放了么?”
周生愣了一下,明白了她在问什么,连忙答:“嗯,放了。”
收了鱼,结了钱,两人莫名其妙相视一笑。周生忽然觉得今天的阳光都变得温柔起来。
三
周生回想起来和她的初识,在几里外的集市,她长辫过腰、笑颜似花,那真是她最好看的时候。那个时候他还靠卖鱼为生,家里不算富裕,家里老母亲身体又不好,娶她过门的时候她的母亲还在闹,站在门口不让他接亲,叉腰瞪眼,后来拗不过她的性子,她是铁了心要嫁,哭的梨花带雨,她那凶神恶煞的母亲便换了了人似的,只得换做一边抹起了眼泪,那一场婚事简直惊心。
后来家里渐渐做起了珍珠生意,渐渐富裕起来。周生的母亲在两人婚后没几年就病逝,妻子也一直没有怀孕,家里一直是两个人,日子过得单一而朴实。
可渐渐地,有些什么变了。
他觉得她与从前简直判若两人。只是十年光景,她就从一个气若幽兰的织布女子变为并不算贤良淑惠的妇人。说话厉声厉语,再也不是从前温柔的语气,脾气也不好,发起火来就掀桌子。唯一没有变的,就是她那头乌黑的长发,她一直留着那个长度,从前觉得那头长发美丽,如今只觉得打理起来麻烦,常常掉到下水口导致堵塞,黑央央的一团又一团。
周生时常在她发脾气掀了整桌碗筷,之后他一点点收拾的时候安慰自己说她只是生病情绪不好,是药物使人烦躁。是的,她有病,镇上的医生说她的脑子里长了块瘤。
他们在医院住了几周后妻子便在病床上又吵又闹,坚持要回家。
从医院回来之后,身体越来越差,一开始只说头痛,不多时疼痛就遍及全身。再说要回医院的事,她便大吵大闹,铁心不去。午夜梦醒,她在他耳边嘀咕:“我娘家二姨,也是这个病,一开始家里坚持在医院,一呆那么多年,后来我去看她……都不像人啦,走的时候也是在医院,身边连个人都没有。”其实她心里比谁都明镜,这病治不好。
周生听着她气若游丝地说着,这几天她说话越来越不清楚,他不做声把她抱紧,两行泪流进枕头。这世上的苦难总是来得平静,也不管受难的人那头是如何翻天覆地。
她母亲年迈,开始还能来帮着照看自己的女儿,后来自己身体也不行还需要子女照顾,渐渐也就力不从心,无暇照看了,只剩周生一个人。
起初她还能走,也常常帮衬着家务,后来就是一病不起了,连话也说不了,每天嚷嚷着喊这疼那疼。
周生每天帮她擦身,碰到阴雨天她身体难受,又说不上来哪里难受的时候就会冲他乱吼,暴躁地一点理智也没有。碰上她心情好点的时候,给她喂饭,她嚼完一口等下一勺的时候会冲周生笑一笑,一如多年以前那个站在鱼摊前和他说“川泽不入网罟”的姑娘,笑颜依旧。
周生给她擦完嘴,看着她的脸,因为吃药的缘故,她的两颊微肥、嘴唇泛白、面色蜡黄,身体压在长而乱的长发上,像什么呢,他想,像一具行尸。他看着面前的女人,已经看不见她熟悉的脸,仿佛躺在那的不是伴他十年同床共枕的人,而是个只会哇哇叫的长发怪物,耗尽他的生命,吞食他的精力。周生在心里一瞬这么想着,再抬眼时眼底尽是冰冷。
他给她喂完饭后,近乎绝望地在一旁和衣而卧。
四
又是一个季度,春秋变换,人世无常。
周家这天晚上很热闹,一间主厅被挤满,剩下的就三五成群站在门口,七嘴八舌,但是表情都是一样凝重--周生的妻子今早不见了。
周生痛苦地跪在地上,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脸上附满了泪痕。老村长眼看一个三十来岁的大男人哭成这样,心也跟着揪起来。
周生低着头呜呜地说着:“她前些天……刚好一点,能下地走路了,昨天还……还好好的,今天早上我起来她就不见……”说完又泣不成声。
老村长皱纹横布的脸在赤光灯下更显严肃,他望着周生说:“能找的地都找了,按理说行动不便的人怎么可能走得远。”
有个婶子搭话:“昨天晚上那雨可下的不小呐,她一个走路都困难的,在那么大个雨里可受不住,这么冷个天的。”意思是指不定倒在哪个地方就冻死了。
周生抹了把脸,眼睛无神地盯着地上的一处地方,哑着音低低地开口:“她早说过什么不愿拖累我的话,我,我从来没有当回事……”
老村长叹了口气,上前抚了抚他佝偻起来的背,再无其他的话。
海面上平静的有些诡异,风呼啦啦地从远处吹过来,退潮后留下大片狼藉的贝壳水草暴露昨夜暴风雨卷席的踪迹。
五
暴风雨总是来的无征兆,因这无垠的瀚水,海上的风雨发作起来总要比山川河流气势大得多。
海面上雾气萦绕,狂风乱作、一片混沌。
鲛人出现了。
赵家老二在收渔网的时候瞥见海礁旁有一团黑色的东西,黑色的发丝缠了满身,蜷缩成小小的一团,身形似人,黑夜电闪的一瞬看到它肤色略微泛紫。
他在脑子里飞快地想捕捉到些什么信息,最后嘶哑着喊出来的时候,吓得自己一踉跄。
“鲛……鲛人!” 他满面惊恐,暴雨来了,黑夜里他的视线更加模糊不清,依旧飞快地奔向有灯火的地方。
不时,礁石边三三两两聚了一些成年男人,手里有拿铁锹和锤子的,战战兢兢不敢靠近,每个人脸上说不出的惶恐和一丝难以察觉的兴奋。老村长说他表亲在十几岁一次出海的时候曾经看见过,一晃近半个世纪,这鲛人的传说竟是真的。
大家都忌惮传说中的鲛人,只觉得即使是瘫在那不知是死是活的东西都有着巨大的威胁,他们最终在村长的带领下抡着铁锹铁锤一顿好打后顺着潮水把它推进了海里。
不远处,周生跪在地上。这样倾盆的大雨里,雨水打在他脸上也看不清脸上的泪水,只有满眼的血丝,在这样的夜里显得尤为怖人。
隔着十几米的距离,他遥遥地望着那个被众人围着的“鲛人”,悲伤又决绝。他知道那不是鲛人,是她。
他杀了她。
六
他终于摆脱了这个拖累他和只会哇哇叫的怪物。
不久后他娶了新的老婆,是十里亭开秀坊家的女儿,也是个二婚,因为跟前夫性格不合离的婚。这桩亲事还是村子里周婶子做的媒。周围邻里都来道喜,知道他过得不容易,尽心照顾病瘫的妻子多年。后来妻子失踪了,可是大家都心知她不可能还活着。邻里都觉得周生不该独自一人,日子还长,总该有个人陪他的。
他和新妻子很快有了一个儿子,家里的珍珠生意也越来越好,村里人看他的苦日子终于熬过来了都跟着高兴。
可是他总是在某些夜里在梦里看到她满目狰狞,瞠目欲裂躺在那,突然坐起身来问他为什么,她一直追问,到最后那声音就像是尖锐的嘶吼,根本不似人声。
他猛地坐起来,一身冷汗。旁边妻子问他是不是做噩梦了,轻轻抚了抚他后背,他艰难地咽了咽口水,继续睡下了。
他在潜意识里一直不愿意想起这件事,好像那个每天咿咿呀呀只会大吼的女人从来也没有存在过。他的生活渐渐步入正轨,有了一个圆满的家庭。可是那个女人就像是晚上灯下怎么也挥不去的影子,一直明明暗暗缠在他身后,他觉得他只要一回身,那个女人就在那等着他偿命。一日夫妻百日恩,是他生生掐灭了那如火烛般微弱的最后一丝夫妻情义,以至于现在惶惶不可终日。
大雨冲刷了一天,一直持续到夜里。大风呼啸着掠过海面,从天穹落下来的地方开始一路电闪雷鸣,又是一个雷雨交加的夜,远处蓝白交加的海平面看起来十分诡异,狂风席卷的疯狂势头越来越强。
周生从下午天阴下来开始就感觉到惶恐,一声雷鸣雨突然从天上泻下来,哗啦啦冲向地面。那天也是这样的雨天,他看着她那瘫痪的妻子被雷电照的惨白的脸,刚喂完饭嘴角还留着残渣,像极了怪物,他起了杀心。
就在他以为他已经忘了她那天张着嘴,红着眼睛挣扎的样子的时候,在这样熟悉的雷雨之夜,他又做噩梦了。她从远处的虚空处突然蹿出来,黑又长的头发附在脸上,裹了满身,身上什么也没穿,就像她那天躺在海边上的样子,肤色惨白泛着紫色。她那张被头发挡住的嘴动了动,张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大小,她问他为什么。他拼命地跑着,语无伦次地说着什么,可是无论怎么跑他都感觉也躲不开,她的手伸了过来,越来越近。
“啊!”周生从睡梦中坐了起来,喘着粗气。
黑暗里,一道闪电劈了过来,同时他看到了身边妻子惊恐的脸。他突然意识到什么。
“你……你说,你杀了她。”妻子颤抖的声音在哗啦啦下着雨的夜里几乎不可闻。
“没…没有,不是。”他努力回想他说了什么梦话,他伸出手想去抱她。被她一把弹开。
“她不是失踪,是…是你!”妻子又惊又怕,说到最后她已经满脸泪水。
周生一瞬间感到绝望,他在妻子的眼睛里看到害怕。怕什么呢,怕他这个心狠到能亲手杀了自己同床十年的人么?可是如果不是这样,他又怎么会和她组建新的家庭,还有了一个儿子。
想到这他已经决定不再欺瞒。
“我也不想的,我是被逼的…那根本不是人过的日子…你都知道的啊,她瘫痪了!只会哇哇叫!”他冲着颤抖的妻子大喊。
七
黑夜里,妻子惊恐的哭喊了一声。
“以前她多好,我们经常一起出海。你不知道,在苍茫无垠的海水中有个人陪是多么好啊。家里收珍珠的时候她也很勤快,总是忙东忙西,每次还非要找到那颗有最大珍珠的贝。她还会做衣服,隔壁的周婶都夸她手艺好,说她的针角密又整齐,她总是以这引以为傲呢。”那些已经落入海底的往事在狂风暴雨中仿佛被海水冲了上来,勾起周生对于那段记忆的一点惜念。
周生的眼神淡了下来,“可是她那个样子哪里还是人……每天只会在要吃的时候冲我吼,不能下地,自己大小便都不知道…迟早要死的,我……我只是让她早点走,少受罪。”他说到最后已经泣不成声,抱着头伏在自己腿弯上。
妻子在一旁哭得失了声,他只觉得这个平时事事都依他的,说话温声细语的丈夫突然陌生起来,仿佛拨了这层她熟悉的皮就是是她完全不认识的血肉。
窗外轰隆一声,炸开了天光。
周生猛地惊醒。
旁边瘫痪的妻子在使劲地推搡他,他望了一眼墙上的钟:十一点。他从昨晚一直睡到现在,妻子肯定是饿了,拼命想叫醒他。
他恍神着坐了起来,看着床上还活的好好的妻子,他觉得太好了,自己还是那个大家口中说的尽职尽责的好丈夫周生,这一切原来都是一场梦。
他咧开嘴,冲那瘫痪的妻子露出一个疲惫又欣慰的笑。
八
门“吱呀”一声,老村长从门外走进来,看着病床上周生面色蜡黄、昏昏迷迷的样子,叹了一口气。护士用力把他推醒——他已经睡了一天了。周生因为不配合治疗许久没换的灰褐色衬衫皱皱巴巴裹在身上,领口位置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吃东西沾上了一大块污渍,头发也长到盖住了耳朵,整个人看起来颓废又邋遢。
老村长一生见过生死和离无数,对周生这个人生一波三折的青年人,心里到底还是有些悲悯。
他年轻时的妻子得癌症后不明失踪,后来娶了个秀坊的女子,还是大家帮忙做的亲,两个人还有了个儿子,可是不久前妻子带着孩子突然就离开了,再后来他渐渐精神就失常了,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活到了四十岁这个不惑之年身边却连个一儿半女也没有,终日躺在病床上也没有什么亲戚朋友来看他。
他又叹了一口气,抬起自己已经松弛的眼皮,拄着拐一步一步靠近房里那个冲着旁边枕头傻笑的中年人。
周生依旧失神地躺在床上,等待下一个梦醒。
图片作者:画画的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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