辣子
海南椒真辣。黄灯笼,淡黄色,剁成米粒大小,海盐腌,漫上食用油。一碗粉汤,筷头尖尖挑一点放碗里,从粉辣到汤,辣出泪来。我非食辣人,但也喜辣椒,无非贪恋点点辣味。中原食辣,辣少香多。干椒打成粗粒儿,油里炸,炸到香味呛出,辣减香增。妙厨炒菜,先蹿入鼻孔的不是饭菜香,而是炸辣椒味。微呛,香醇厚,似中原品性。
湖南人能食辣,据说辣冠华夏。盖湖南多出伟人,故不服“最”的输。一个湖南微信群谈辣子,某君否定所有关于辣的观点,霸气认为只有湖南辣能称“最辣”。没到海南时,误以辣椒之最在湖南。到了海南,始知海比湖大。
南方人多能食辣,和空气湿度有关。空气潮湿,需辣火来中和。那年湖南崀山游,友待我客,餐餐有辣,盘盘皆辣,红红绿绿,或鲜脆红烧或干椒炝煸,辣口辣眼辣心。中原俗言“秦椒辣嘴蒜辣心”。“秦椒”,椒之佳品,美称“椒中之王”,中原言椒,多指此椒。其实辣椒之辣何止嘴巴,直辣到毛孔。湖南尚米粉之地,街边米粉店随处可见。若食米粉,个个碗里火红辣椒面覆盖,红艳美极。一海碗辣椒面油汪汪摆桌中央,鲜亮诱人。食客以勺搲,放碗内,辣椒助了食欲似的,一大碗米粉呼噜呼噜至腹中。食者酣畅,额头鼻尖有微汗出;观者眼馋肚子馋,搲勺不经意勾出口水来。
时于湖南盘桓数日,见桌上红辣,似见家乡中原之味,喜不自控,深搲两勺置米粉内,大口饕餮,顿觉口腔无数火舌上攻,眼泪登时流下。湖南辣椒面不用油炸,生食,辣非常。餐桌前有哂笑声:一辣椒,人竟狼狈不堪。
中原尚烩面,长衢罗巷,大道两旁,抬头即见高低大小烩面馆。烩面绝配辣椒大蒜和醋,周立波嘲笑北方人一股大蒜味,并未使大蒜受冷落,杞县蒜价年年狠涨。焦裕禄儿子为杞县县长,曾背杞县大蒜京城吆喝,其为民之情感人。辣椒也同,春夏秋冬无论,佐了烩面以飨食客。一碗好面,汤白面筋,香鲜味美,油炸好的辣椒,细瓷白净碗盛了,红红白白一亮相,食欲泉样涌来。郑州烩面,人民路“合记”最上。某冬,学堂读书日子将完结,往郑州稻粱谋,零下十二摄氏度,天寒,地冰。我着薄衣衫抖抖瑟瑟,街头遇他,久不见,邀我至“合记”,白瓷勺搲红辣椒,置我碗中,说,多吃点,御寒。噫吁,辣椒可疗寒病。
祖母亦常用辣椒疗病,秋风凉起,小孩易感冒。祖母不用先生,辣椒面是祖母的先生。瓦盆揉了面,案板上饧饧,三下五除二,擀面杖推出的面片比命还薄。酸汤面叶,撇一撮翠绿小葱碎,石头舀里捣出生辣椒面,手一抖,撒上一大勺,滴两滴小磨香油,出锅。辣吧,甭问,要的就是这个劲。一碗酸汤面叶下肚,脑门汗直淌,趁热大被子蒙头盖脚,一觉醒来,大汗淋漓,病已除。
古人开门五件事,油盐酱醋茶。舍辣,以为怪。近日闲翻书,见明时高濂《遵生八笺》有云,“番椒丛生,白花,果俨似秃笔头,味辣色红,甚可观”。据以为辣椒明时由美洲入中土,始为药,再为蔬。为蔬怕要到了大清时,错过“五件事”排名。若今开门事重排,恐难绕过一辣。
荆芥
居岭南或中原,饮食无大变,原喜某味,可日常食。地球已成村,南北早互联,北之乡味窜南来并不难为。仅一样,岭南无荆芥,思切。
荆芥生中原,矮丛,翠绿,味香,微辛。夏天一到,不分城乡,无论老幼,掐把荆芥来,菜全有了。儿时常食荆芥,夏伏暑气蒸腾,母亲拍了黄瓜,捣了蒜泥,采荆芥最嫩叶,拌了,荆芥香蒜香黄瓜香,香香入心肠。
荆芥多年生植物,茎坚多枝。干茎叶和花穗入药,解热散烧。端午过后,荆芥肥美。开紫色花,约小腿高,片片嫩叶水灵灵绿莹莹。中原有言:吃过大盘荆芥!是说盖有宋一朝,都城汴京,东京梦华,世界繁都,述职、买卖、赶考或旅游,各色人等络绎不绝。汴京城饭铺内、小吃摊,荆芥遍及。京城引时尚,味道独美之荆芥,为京城内见世面代名词。“吃过大盘荆芥”,潜证能混世面。
宋,“黄袍加身”始,“杯酒释兵权”弱,今名“开封”。开封人食荆芥,源远流长。我南迁前某日蹭饭桌,一着荆芥凉拌,引座中客居开封教授馋虫拱动。教授尚荆芥,生啖、熟食或盐渍,津津而有味。盐渍吃法,尤味美。新鲜荆芥摘了,盐粒搓揉,放盆中罐中腌渍,待色变、味咸,主妇手持木筷夹起置盘中,或切碎或整棵,滴几滴小磨香油,就粥就米饭,自有人间仙味。
我老家豫东一种吃法,荆芥摘茎叶,入汤面,面筋汤清荆芥深绿,熟荆芥细嚼,香味浓烈,面和汤也染了独特之香,唇齿之间有薄荷清凉、什锦浓香。岭南实无面。中原麦子要过冬,秋种夏收,生长时远,自然味美。如今速成,喂养添加各种生长剂,鸡鸭鹅肉蛋皆短了时长增了经济收入,人心随短。岭南麦子非冬麦,岭南气温高,麦子生长周期短,味道自然比不得北方。友要我描述岭南面,口腔之味,还真难表达,我只说如儿时所食霉麦子。儿时常有麦子储存不善,或收割偏遇连阴雨,未及入仓,胖(第三声)了,霉了。彼时粮短,母亲舍不得扔,蒸成馒头照吃不误。霉面馒头入口,如嚼蜡,如嚼朽木,皱眉咧嘴下咽。
岭南也有面馆。今年3月,我有事待办,居海口月余,日日粉汤,肉香粉糯汤鲜,鲜则鲜矣,却逗我乡思。叫一份面来,食若儿时霉面,软软摊于舌尖,无清香,无筋道。若中原烩面一份,足以慰乡愁。乡愁是什么,不具体。但乡味饮食牵着你的舌尖尖,无论于何处,拽一下心窝疼。忆某年欧洲游,大半月,思念中原面思到痛。绕大半个地球飞上海转机,候机室要一碗泡烩面饕餮。盖思乡情大,斯文后退,食毕,方觉周围满目狰狞,观我一人狼狈。
座中冯先生笑谈,你开一面馆吧,下次散文会议,去岭南你面馆,教授背一口袋荆芥送去,面和荆芥都有了。冯先生为文界大腕,仰慕已久。其文或嬉笑或悲欢,虽重也轻。文字原为他而生,似其宠物,使唤在己;似他家案上面团,随手拈起,随意揉搓。冯先生幽默极,高大,帅气,方脸,下巴稍圆润,有点蒙古汉子味道。我口无一拦,有疑即问:冯老师蒙古族?哈萨克族!边说边筷子捉荆芥,不动声,不动色,笑已会心。我戒晚饭已久,盖被人观食不自在,诸人皆劝——要烟火就一起烟火来。于是说到减肥事,冯先生自有高论,美食与美体皆为美,不能为一美舍另一美。
会议开在面馆里,算是“特别会议”。若千里送荆芥,可引为至交。我与教授,仅两面缘,中原荆芥几无到口可能。
有亲知我,中原漂洋过海快递来荆芥种子。于空中花园内,背土浇水伺候种下,养之。城市愈大,地方愈小,似仅可花草立锥。立楼根儿上望,阳台或窗飘出,盆盆花草迎风笑语。丢肥、洒水、陪伴、耳语……侍花弄草压力释之,人不互信而转信它类,未尝不是悲哀。
中原荆芥已开花,花发岭南地。夜梦,少年时,麦场地,知了“急急”叫;母亲端凉面,黄瓜丝拌了,荆芥绿至翠滴,捣了蒜泥,浇上香醋……最近有梦,皆故里。
(刊于2017年9月16日解放日报朝花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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