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山里的哥打来电话,问最近忙不忙?我说:“不忙。”“不忙的话,刘家沟咱姨夫老了,周六送埋,你回来当孝子吧!”我赶紧应承:“一定,一定!”
我母亲姊妹六个,已经去了四个,只剩下我大姨父和小姨了。我大姨走的最早,后来是二姨夫、二姨,大舅去了以后,大妗子身体还行,前几年也走了。我的父母六年前走时,当时碎舅还在,他现在也走了,我妈的直系亲属就是我小姨了。我大姨父是最长寿的人,今年八十七了,饭量好,身体好,心大,一辈子没得过病,听说过年后睡下起不来了,吃喝拉撒都是儿女媳妇们服侍,前几天才魂魄升天了。
我小的时候,是在我大姨家长大的。她家在刘家沟沟里边,山高路险,可是我就是爱去。每年寒暑假我都去,甚至于有时候放学后,我会舍近求远上刘家沟。小东口的火神庙里是学堂,离我家近,刘家沟的娃上学,得走几里山路的,我爱上去,是因为我在我家,我婆见不得我,缺少温暖,而我大姨,尽管经济拮据,日子艰难,但对于我是很爱的,我觉得当时的刘家沟,就是我的乐土;我姨家,就是我的天堂。
我大姨在的时候,我每年过年都去她家。我表弟人能行,后来从沟里搬下来了,定居在刘家沟口,我就进沟的次数少了。我大姨因为高血压走的早,我大姨父却很健康。八十多岁了,还能干体力活,还能摸花花儿,我是很服气的。这几年人老了,有点病,但不影响行动,可是过年后不行了,卧床不起了。我妻子说了几次,有时间进山看看咱大姨父,我说行,可是事多就耽搁了,听到我哥说老人家走了,我的心很痛,也很内疚,所以必须回来,将老人家送上山。
天很应景,雨如泪,磅礴下。我们在祭龙的时候,雨非常大,所有孝子,都在雨里,在看客的引导下,围着龙在转,没有一个孝子打伞或者身着雨具,男人还行,女孝子的泪和雨混合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了。祭奠仪式开始时,棚小,容纳不下众孝子,除过帮忙的执事在棚下操作,大多孝子就在雨里淋着,听看客的号令,在雨里,在地上三拜九叩。
我不知道,现在怎么出现了一个哭灵的。我看到一个长的圆圆的女人,穿着孝衫,头戴白花,随着锣鼓家什敲起,哭倒在灵柩前,口里念念有词,鬼哭狼嚎,刺耳的很。几百块钱,买一场假哭,值得吗?我听她嘴里的词,竟然是“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一首诗,被她分割,反复吟唱。她要的是时间,时间就是金钱,与感情无关,听说哭灵是专业的,多长时间多少钱,仅此而已。
在雨小点的时候,午时已到,灵柩抬起,向墓穴地出发。山里人的抬埋与山外不同,其场面,其艰难,应该申遗。
人穷了爱讲究,会请阴阳先生,根据自家人的情况,在村子里的山上山下转悠,选一处适合自己的宅。有钱人,提前选好,箍好,等老人去世了,直接安葬。老人家在能走动的时候,也可以去看看自己将来的宅子,栽个树,种个花,摆个石桌石凳什么的,没人忌讳啥。没钱的人,也得请人看,就是人老了才挖掘。既然看风水,就必须听先生的,所以有的墓穴不在大路边,往往就在山上,给抬埋的人留下了难题。山里的路是小路,山道弯弯,崎岖不平,不可能像山外人那样,抬灵柩,八人抬,十六人抬,只能是像红高粱里抬轿子那样,四个人抬。两个龙杠捆在棺木的两边,前后有软的绳索,抬杠就穿在绳索里,棺木前后各两个人,像抬轿一样。不一样的是,要上山,前边的人,劳力必须硬,特别是第一个人,腿功要厉害。
送灵开始时,所有的男女孝子,必须在前边拉纤。这里的纤不是白布,而是粗壮的绳索,灵柩在上行的时候,需要拉力,在上坡的时候,必须前呼后拥。很少有人看到山里大户人家送埋,场面壮观,过程惊险,令人激动,同时心悸。
我大舅埋在铁虎沟,墓穴距离老屋几里路,渡河涉水,翻山越岭,难度极大。我父母的墓穴在半山腰,在山上的一个林子里,抬埋的时候,我们所有孝子忘记了哭泣,全部上手,前边拉,后边推,才能完成。我大姨父的墓穴也在山上,好处是在路边不远,虽然路陡,上山时,需要上一个十几米高的坎儿,又是大雨,坡上湿滑,搭不住脚,我们还是要抬上去。
当灵柩到了坡下,所有孝子上山,将手里的纤绳拉紧,所有帮忙抬埋的人,拥在棺木周围,这时候,选择村子里劳力最硬的四个人,抬起棺木。前边的人,必须将腿登直,不能打弯儿,一步一步机械挪动,如果打弯儿,后边的推动力量,就会将你夹在棺木和石坎之间,会将你夹成肉饼。几米高的坎儿,必须直上,抬埋的人,有时候身体和棺木会成一条直线,人在九十度和一百八十度之间改变。就这样,灵柩在前呼后拥中,在众志成城中,在孝子的哭声和乡党的呐喊声中,向山上艰难地挪动……
当灵柩上到几米高的坎儿愣上,雨太大,坡太滑,后边的人扛不住棺木的重量,向下滑动,人们惊呼一片!这时,所有的人蜂拥而上,艰难地止住下滑之势,再一次集中力量,向上攀援。在陡坡上,四个抬灵的人,根本就不能换人,只能咬紧牙关,拼命向上。我知道,如果换作是我,早就坏事了,灵柩上不去,我也下不来,不是累死,就是会被夹伤。我们山里的人,就是心齐,就是团结,就是能创造奇迹。
灵柩终于上去了,到了墓穴前,去掉上边的官罩,回龙,将棺木摆顺,帮忙的人一声吆喝,两边的龙杠迅速被人传递到高处,棺木开始进入坑道。我们山里有一种喝龙的习俗,就是在这时,所有的孝子都跪在墓穴前边,将自己的孝衫撩起,喝龙的人,手里提一个斗,斗里是五谷杂粮和金钱卦,开始喝龙。喝龙的人是专业的,他一般用的是客家话吆喝,我们几乎一句都听不懂,但是他每喝一声,周围的人必须高声应和,他将斗里的东西,抓一把,喊一声,抛撒一把,抛向孝子跪的方向,最后看谁怀里收集的东西多,谁将来享受祖上的福荫就大。喝龙完毕,开始下葬,风水师用罗盘定位后,棺木落地放好,开始掩埋。主孝子披上棺木上的红布,开始率领众孝子陆续撤离、返回。回来的路上不许回头,进门要在门口一个架着刀的水盆里净手,仪式完毕才能自由散去。
汤峪河送埋的程序复杂,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说透的,也不是一篇两篇文字能说明白的,我是山里长大的人,知道其中的曲曲道道儿,也对山里的人心存敬畏,我走南闯北,见过太多外地送埋的场面,其震撼程度,着实和山里不能比。前边说申遗有点大了,但是留存下来,传承下去至关重要,这不是简单地送埋老人,而是文化传承,爱心延续。
注:文中部分图片来源于渭南寇建锋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