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谷雨偷偷地跟李彦好了。
偷偷地是因为那个年代，谈恋爱这件事儿本来就不光明正大，一个姑娘家如果自己主动给自己找男人，多少让人觉得轻浮。
再就是谷雨出身敏感，小姨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平时一定要低眉顺眼，少说话多做事。更不能做任何出格的事儿，但凡鲜亮一点儿的衣服都不让谷雨穿……生怕谷雨有个一不留神就露出自己的家世来。
所以，谷雨只能偷偷地。
谷雨也知道自己的处境。当年家产充公父亲一病不起，不到半年病逝，谷雨母亲多撑了两年。去世前，把17岁的谷雨托付给远在某偏僻县城谷雨的小姨。
年少时令她骄傲令她美好令她不知人间疾苦的资本家小姐的身份，就这样成了她的致命缺陷，她必须要不顾一切隐瞒的真相。
小姨当时也不是那么情愿的。不是小姨无情，她是真的害怕被牵累到。谷雨那种家世太显眼了。
但到底也有份血浓于水的不忍，小姨还是带走了谷雨。
但小姨不让她叫，婉瑜这个名字太不普通，整个县城里大概都没有叫婉瑜的。谷雨去到小姨家，登记户口的时候，小姨就填报了谷雨这个名字。
其实在母亲离开后的好多天里，谷雨想过跟着父母一起去。这种日子，活下来并没有多少快乐和意义。
但人有贪生的本能，小姨也明着跟谷雨说过，她既然来了就不能做傻事儿，不然还是会牵累到小姨一家。为了接谷雨来，小姨跟姨夫背地里不知道闹了多少回。
本来姨夫是想等到谷雨18了，随便找个人嫁出去。但小姨反倒害怕谷雨嫁出去，一个不小心，泄露身世，最后托了人，把谷雨安排到自己上班的棉纺厂。
看着谷雨，她放心些。
谷雨便是在棉纺厂里，跟李彦认识了。
2
李彦是厂里的技术员，眉清目秀的小伙子。念过书，跟厂里那些愣头青完全不一样。
同样，虽然穿着灰扑扑的衣服隐没于一群在机器间穿梭的女人中，李彦，也一眼就看出了谷雨的与众不同。
除了优越家境滋养出的水润漂亮，谷雨的眸子跟那些女人都不一样，谷雨的眸子里有思想的波光，还有让人怜惜的幽怨。
李彦给谷雨递了纸条，纸条上没有什么别的话，是一首很平常的古诗。
是情诗。
李彦的字很好看，但关键不是字和古诗，而是谷雨在搁浅到快要干涸的命运里，突然听到了来自某一处的合音。
那是一个懂她的人，懂她的过去和现在，知道她灰扑扑的日子里藏匿着怎样的晶莹。
19岁的女孩的心怦然炸裂。
俩人偷偷地好了。
偷偷地，不是那么容易，到处都是眼睛。但恋爱中的男女谋略和耐心足够，可以一次次躲避开所有人的目光，寻到一个安静的所在，见上一面。
下班后人群散去的车间的机器和机器中间，一处午后空寂的小巷子，县城唯一一栋两层的商店背后的缝隙里，李彦跟人合住在某个时间段没有旁人的宿舍……
但匆匆忙忙间，甜蜜的话也说了很多遍，也拥抱了，也亲吻了，除了……最后一件事没做。
不是不想做，一是没有充足的时间，还有谷雨多少也有些害怕。怕让他再把她打开一步，万一有了孩子，就收拾不住了。
并且李彦还是孤儿，是政府抚养大上了学的。俩人的身世差别太大，一旦日后有个什么，谷雨心里也没底儿……
谷雨却又抵挡不住跟李彦的好。在李彦那里，哪怕就那么匆匆的一面，一个亲吻，他在她耳边哼一首调子，谷雨也能呼吸一口真实的空气。
但谷雨没等到世道缓下来跟李彦不再偷偷摸摸的那一天，谷雨等来的，是另一个男人。
3
男人叫王建国，四十出头，人高马大，一副威武的样子，穿中山装，是市里分管工业的副市长。那天从城里来到县城，由县领导陪着视察棉纺厂的工作。
天已经很热了，但王建国那天为了形象，还是穿着笔挺严谨的中山装，扣子扣得严严实实。
在机器轰鸣中，他微笑听厂领导扯着嗓子作报告，然后听着听着，突然身子一歪晕倒了。
刚好，就倒在了谷雨脚旁。
包括厂领导在内所有人都乱了阵脚。只有在念书时学过一点相关医学知识的谷雨，本能喊了一嗓子，让大家散开一些。然后蹲下来解开了王建国的衣领，试探着掐住了王建国的人中。
又问谁有水，凉水。
有个妇女手忙脚乱递过杯子里的凉白开，谷雨含了一口，轻轻喷在了王建国脸上。
王建国悠悠醒转过来，眼前，谷雨五官秀美的脸庞一点点清晰起来。
厂领导赶紧扶王建国坐起来，谷雨也直起身，说大概中暑了，快让市长到外头透透风。
谷雨听到领导给王建国喊市长，也就跟着称呼了一声。
一众人扶着王建国朝外走，王建国也没顾上和谷雨道个谢、打声招呼。但走到车间门口的时候，他还是隔着好多人的脑袋回过头来，深深地，深深地看了谷雨一眼。
厂领导也跟着看了谷雨一眼。
3
厂里要奖励谷雨救了首长，至少要发个奖状表彰一下。王建国要真出了事儿，厂领导的乌纱帽估计就保不住了。
小姨反倒吓得不轻，回到家责备她沉不住气出风头，干脆给谷雨请了两天假。
其实谷雨真没想那么多，别说是市长，就是猫猫狗狗晕倒在脚边了，她也不可能不管。
但没等厂里的奖状发下来，王建国那边来了消息，王建国要娶谷雨。
棉纺厂整个炸了营。因为谷雨平时闷不吭声，虽然是个漂亮姑娘，但一点儿不惹眼，没多少人好好留意过。
但这一下子，谷雨就成了全厂的名人。
王副市长打过仗，立过功，也结过婚，两年前老婆生病死了，家里一儿一女，都不小了，儿子快赶上谷雨那么大了。
众说纷纭……
但最后的重点，都落在谷雨命是真好，要飞上枝头变凤凰，要去过好日子了。
最高兴的要数谷雨小姨一家，一是谷雨真攀上这个高枝，全家都能跟着沾沾光。
再就是王建国身份贵重，就算日后谷雨的身世有个啥，他也能帮着盖住了。
就看谷雨能不能收住王建国的心了。
小姨跟谷雨反复说这件事儿，跟她说无论如何，都要拢住王建国，用她的年轻漂亮。完全不知道谷雨心里，着了火似地焦灼着。
并且谷雨知道，跟她一样焦灼的，还有李彦。
这几天小姨看得紧，谷雨没能跟李彦单独见面，但隔着旁人也见了那么两回，李彦嘴唇好像都起泡了，上火上的。
谷雨也上火，她不知道怎么跟小姨说，更顶不住厂里各路人马的轰炸，他们根本不是来劝谷雨同意，他们是来交给她如何照顾好市长的庞大任务。
没有一个人觉得谷雨会不同意——她怎么能不同意呢？厂领导甚至不无羡慕地跟谷雨说，这真是你家祖坟冒了青烟，这大好的事儿，啧啧，怎么就落你头上了呢。
直接就替谷雨做了主。
谷雨当时没吭气，但心里打算好了，她要见李彦一面，她要跟李彦……私奔。
4
但没等谷雨见到李彦，却又出了一档子事儿。
有人写了匿名信寄到了厂里，举报谷雨的出身问题。说得有鼻子有眼，让厂里调查清楚，不要把这样出身的女人送去祸害领导。
匿名信登时掀起了轩然大波，谷雨的出身把厂领导甚至李彦，都炸了一个跟斗。虽然没把谷雨关起来，但也专门找人盯住了她。
李彦也不避讳了，直接跑来询问谷雨是不是真的？
谷雨承认了。
李彦说谷雨你差点儿把我害惨了。谷雨你怎么能骗我呢？我还以为，你也就是认识几个字而已。
谷雨吃惊地看着李彦，谷雨说，你这么在意？
李彦当即一挺胸脯，这是阶级立场问题，难不成你就是要借我的出身来隐藏自己的问题么？
谷雨登时傻眼了。
想起父母曾经遭受的那些屈辱，谷雨就忍不住打颤。这一回，谷雨觉得真没路走了。出身，李彦，王建国……一起把她的路堵死了。
外头更尽是落井下石的奚落……
谷雨把自己关在家里，不吃不喝，也没人劝。小姨一家，此时倒真恨不得谷雨没了……所以根本没有人想到两天后，王建国竟然从天而降了。
王建国，是来娶谷雨的。
王建国跟谷雨说，那封举报信确实给他带来了麻烦。最大的麻烦就是如果他非娶谷雨不可，会被调整工作，去个不咸不淡的部门任个闲职。但也不会被牵连太多，毕竟王建国本人根正苗红不说，也是立下过战功的，军功章也有那么一小盒。
谷雨又一次傻眼了。
王建国能这么做，谷雨是没想到的，没想到王建国为她被封死了的人生又打开了一个出口。而且，还是一个最好看的出口。
本来她是要被踩到烂泥里的，结果，这个男人把她从泥淖捞起来，还给她披了层光灿灿的外衣——就算王建国不当市长了，也比县城里所有人地位都高。并且就算王建国贪图她年轻貌美也罢，到底也是有担当的。
二话没说，谷雨跟王建国走了。
5
只是，谷雨跟着王建国人还没到市里，又一封匿名信也跟着到了。信中说谷雨有作风问题，不止一回钻过厂技术员的宿舍，关系不清白。
这封匿名信，直接寄到了王建国手里。
面对王建国询问的目光，谷雨承认了她跟技术员的确谈过恋爱。
别的，谷雨没说。
王建国要真介意，谷雨知道她解释半点儿用没有。
结果王建国呵呵一笑，说那又能咋，就算你嫁过人，我想娶你也不在意。
王建国说再说你还救过我呢，如果不是你，没准那天我就死了呢。
谷雨心里一松。
那一刻，对王建国的感动之余，谷雨心里还生出了别的什么。
而面对谷雨的初夜，王建国虽然没说出来，但明显喜出望外。他搂着谷雨说你放心，以后我会护着你的。
王建国说到做到，在日后运动一波接一波，谷雨的出身一次又一次被别有用心的人提出来的时候，王建国都用最初的态度替谷雨挡住了风风雨雨。
王建国的意思，他用他的出身来改造了谷雨，谷雨现在是他老婆，他的人，和他一个阶级，谁要动谷雨，除非动他。
他还给谷雨在市医院找了份工作。
又加上谷雨父母也都不在了，闹腾了那么几年，渐渐消停下来。
谷雨在25岁的时候，又给王建国生了一双儿女。
此时的王建国，已经两鬓霜白，做着一份闲散的工作，没事儿的时候，喜欢待在家里跟谷雨逗孩子，一点儿也没有什么官架子。
王建国跟谷雨说，其实他心里喜欢的，就是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尤其是个漂亮老婆。
说完王建国嘿嘿笑。
6
这样的日子，谷雨是满足的。尽管王建国不是她最初想要的男人，但是谷雨应该明白，动荡的命运里，能遇上护她周全的男人，是她的幸运。
谷雨没再回过县城，没再打探过李彦的任何消息。
多年后，当李彦再次出现在谷雨面前时，他们，都已经年过四十了。
李彦，是专门从谷雨小姨那里找到谷雨的地址，来求谷雨帮忙的。
一晃，小二十年了。
因为生活安逸，年过四十的谷雨在李彦眼中，依旧是个端正舒雅的女人。
李彦就差远了，李彦在谷雨离开两年后，才跟一个女工结了婚，后来一连生了四个孩子，日子过得紧紧巴巴，李彦连件得体的衣服都没有。
头发白得早，有点乱，看上去老相很多。
李彦是来找谷雨帮忙的，李彦的老婆得了肝癌，长得位置不好，县里建议来市里医院找专家。李彦打听到了谷雨如今在医院已经当了护士长，就来求谷雨。
谷雨注视了李彦良久。
眼前的男人，苍老憔悴，谷雨已经全然陌生了。只是看着有些可怜，令谷雨心软。
谷雨答应了，回去跟王建国提了一下，王建国想了半天才问，李彦是谁啊？
谷雨无奈地笑了。
谷雨就开玩笑地说，就是当年，匿名信里说我跟着好的那个。
王建国说哦哦，他啊，能帮就帮帮吧。
谷雨说我知道。
王建国又说，他也蛮可怜的，那匿名信，就是他自己个儿写的。
谷雨一愣，你说啥？
王建国说还能有啥？他不敢要你，但你跟了我，他又难受，那是个小男人，所以才可怜。
愣怔半天后，谷雨点点头，说对，他挺可怜。
可不么？关于那两封匿名信，谷雨真是想了好几年，想不出来自己到底得罪了什么人，或者是有谁知道她底细那么深。
不过，她的出身，到底有小姨一家知道。说不定姨夫喝多了、嘴上不把门，不留神说出去也有可能。但她跟李彦的事儿，真没人知道，不然小姨早炸了。
知道内情的，也就李彦自己罢了。如王建国所说，他不敢娶谷雨，又不能接受谷雨跟着一个又权势的男人走了，所以损人不利己地做了把小人。
谷雨一直没理出头绪的事儿，王建国居然早就都明白了。
7
但谷雨还不知道的是，王建国明白的，还远不止这些。
谷雨的出身，谷雨跟李彦的关系，王建国，也一早就清楚。
王建国什么都经历过，战争，和平，女人……他比李彦更能分辨出一个女人的来历。
王建国一眼就看了出来，谷雨和那些女人不一样。
就是这个不一样的女人，让他没来由地动了心。
回去之后，王建国找人调查了一下，就查清楚了谷雨的来龙去脉。事实上，查清楚之后，他王建国主动出击，先跟组织汇报了。当时王建国的领导骂他，非要那么个出身的女人不可么？
王建国答得斩钉截铁，对，非她不可。
也就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愿望。就是一个对眼，在醒来那一刻，谷雨，掉进了王建国心里。
极其简单。
所以，虽然第二封信确实是李彦出于小人之心写的，但第一封关于谷雨出身的匿名信，其实却是出自王建国之手。
王建国知道他看上了谷雨，谷雨未必看上他，捆绑来的夫妻没什么乐子。
尤其，谷雨心里还有一个男人。他只有断了谷雨心里那个男人，断了谷雨其它出路，让谷雨知道，她就他这么一条路可走，她才会真正心甘——王建国只是远远看了李彦一眼，就断定他不是敢于担当的男人，谷雨的出身必定会令他退避三舍，让他在谷雨面前现出懦弱的原形，从而让谷雨把他从心里连根拔除。
这对他对谷雨以后的日子，都好。
谷雨一直不知道这些，不知道当年，事关她命运的两封匿名信，不是出自他人，而是出自跟她关系最近的两个男人之手。
一个是她爱过的，一个，是爱着她的。
但不知道的谷雨，是幸福的。
这就是人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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