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初冬,东北边镇。
当第一场雪毫无预兆地飘下来时,我正坐在小镇火车站的简陋候车室里,等待一辆临客的到来。
此前,我从没想过,在这个世上居然还有如此荒僻的山村。山路坑洼,弯如羊肠,以致除了这趟临客,再也寻不到一条像样的出山路。
好在,再有20分钟,火车就将驶来,我们就将离开。而对我来说,这辈子,也许只有这一次造访和路过。
是的,是我们。一共三个人。坐在我右侧的,是个始终低垂着头的年轻女子。她姓秦,名字很秀气,叫雨萝。秦雨萝的右侧,是我的同事大建,一个很精神干练的小伙子。
秦雨萝不是我们的同事。就在半个小时前,我和她还素不相识。但此刻,我们扯上了密不可分的关系。
张姐。这时,大建招呼了我一声,接着冲不远处努了努嘴。
余光里,出现了七八个贩卖山货的商贩。他们肩扛手拖着大大小小的包裹,抽着劣质烟,嘻嘻哈哈地寻找座位。其中有一个板牙外突的中年男子,姑且就叫他板牙男吧,嘿嘿笑着坐上了我旁侧的空位。
妹子,这儿没人吧?板牙男搭茬。
能把烟灭了吗?谢谢。我说。
我讨厌香烟。如同讨厌这帮粗俗玩笑不离嘴的商贩,还有那个蹲在进站口的麻杆保安。他的头上,就挂着“禁止吸烟”的告示牌,可他竟抱着膀,眯着眼,熟视无睹。
我烟瘾大。嘿嘿,那我离远点。板牙男倒也识趣,干脆将货袋子挪到墙边,抬屁股要坐,就听几声拖着哭腔的嘶喊撞入了耳鼓。
循声看去,只见一个矮胖的车轴汉子,双手抱着一个身上血迹斑斑的女人冲了进来。
看得出,是个孕妇,遭遇了难产,着急往县城医院送。与此同时,坐在我和大建中间的秦雨萝突然站起,直扯得我手腕死死生疼。
话出口,秦雨萝下意识地瞅了眼我和她的手腕。
在一条毛巾的遮挡下,一副手铐把我和她连在了一起。
数日前,秦雨萝所在的医院接诊了一名孕妇,急需剖腹产。主刀医生,正是秦雨萝。抢救结束,婴儿保住了,孕妇却因大出血丢了命。经查,秦雨萝竟然是孕妇老公的前女友,是孕妇抢走了她爱的人。紧接着,秦雨萝人间蒸发般消失了。直到昨天,才查到她藏在了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偏远小镇上。
至于案情曲直,那不属于我该关心的。至少眼下不是。眼下,我最要紧的任务是将她顺利押解回城。
该死的火车,咋还不来啊?老婆,老婆,你可要挺住啊!
车轴汉子急得不行,竟如孩子般哇哇大哭起来,涕泪横流。
张姐。大建又招呼了我一声,欲言又止。看得出,他想去帮忙。
警官。秦雨萝亦欲言又止。
沉默,对视,仅仅三两秒钟,我还是带她走了过去。平心而论,我真的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或许,因为我也是女人,也经历过生产的疼痛。尽管,如此举动等于冒险:
谁敢保证,那个迷迷糊糊打盹的麻杆保安,不认识秦雨萝?谁又敢保证,那一群粗俗的商贩,不会趁机抢人?
不,他们不会,我多虑了——
车站破陋,四处钻风,环境太差,根本无法为孕妇做检查,做接生。而让我始料不及的是,秦雨萝再没提要求,一咬牙,硬生生扯断了身穿羽绒服的袖子,随后脱下,遮住了孕妇的身子。
我和她的手腕上,铐着手铐呢。她只能这样脱。
我的心尖陡然一颤,也脱下了自己的外套。还有大建,还有那个麻杆保安,还有板牙男和那帮满嘴劣质烟味和荤段子的商贩,还有那些原本并不相识的乘客,一个个全脱下了棉衣,又自动背转身,为孕妇和即将降生的小生命,搭起了一道温暖而又坚实的屏障。
那次押解任务,同样完成得非常顺利。对了,还有秦雨萝,那次手术事故只是一次意外。
她并非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