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诗·轻体诗·童话诗
魏天无
燕七的《月光火车》是三年前出版的。从这本诗集来看，她的诗歌写作走的是五四时期小诗的路子。提到小诗大家马上会想到冰心。而冰心的小诗大家也知道是受泰戈尔的影响（其实泰戈尔除了中国读者熟悉的《飞鸟集》《吉檀迦利》，还有大量的不属于“小诗”的作品，包括叙事诗）。燕七的某些诗所受的影响特别明显，几乎可以看作是向冰心诗歌的致敬，比如《萤火》《饮一杯月光》等。
小诗的“小”，除了指诗的形制短小——一般在十行以内，很少有超过二十行的——主要说的是情思之小，小情感，小思绪。当然，什么样的情感、思绪能叫做“小”，这本来就难有定论。我想，从创作的角度说，主要是指诗歌只写一点，不及其余；也就是，只在一点上停留，甚至很可能只是在事物的表象上停留，像蜻蜓点水一样，不扩展，不深究。用燕七自己诗歌的标题说，“简单，简单，更简单一些”。从阅读的角度看，可能存在的问题是，读者的阅读是一次性的，一本诗集可以很快看完；另外就是，缺少阐释空间。一般读者可能对评论者关注诗的“阐释空间”不以为意，实际上，流传下来的诗歌，成为经典的诗歌，都是能够同时从许多层面进行解读的，或者，在某种单一性的价值上，走得很远。
我倾向于用“轻体诗”来概括燕七诗歌的特点。这个“轻”字，除了有与“小”字相近的意思外，主要是说诗歌总体上是飘逸的而不是沉重的。从燕七经常使用的意象，比如月光、白衣、白马、落花、流水等就可以体会到。虽然她也常常写到“火车”，但在月光下穿行的火车，也不能不变得轻盈起来，甚至能“飘”上天空，如她所写的那样。她的诗大都写的是朦胧的爱情，淡淡的忧伤，莫名的惊喜，恍惚的出神……她的诗里基本上没有大起大落的情感激荡，或者说，剧烈的情感波动被有意过滤掉，屏蔽掉。用她自己的诗句说：“阳光照着我们平静的面容/斑驳的苔痕下/有一颗柔软的心”（《还可以陪你伫立千年》）。至于为什么要这样做，诗人可能有她的想法。我觉得这跟“轻体诗”这种类型的诗本身的特质有关。“轻体诗”的作者往往是贴近日常生活，热爱日常生活的，在燕七那里，就是她对故乡的热爱：她的花山大魁山，柳林河龙溪沟，桃花驿清风寺，她的妹妹和奶奶……写日常生活的诗人有很多，他们的诗并不见得都是“轻体诗”。这里首先是因为，城市，尤其是现代化大都市的日常生活，与相对传统的乡村日常生活有很大差异，并且这种差异越来越明显；更重要的是，如果一些事情和人物让诗人*，激发起他一吐为快的冲动，而他对这些事与人的观察、感受和体悟又与周围的人是一致的，他在写作中就不会刻意去追求与周围的人的不同，而会采取更为直接的表达方式——这个“直接”不是说不用诗的方式，而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想到哪里就写到哪里。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常常感到燕七写的诗有时似乎很随意，像涂鸦，好像没写完，或者，好像诗不应该这样写。我觉得这跟写作者的性情有关，也就是，你是什么样的人，就会写什么样的诗。诗歌是无法伪装的。
那么，一位诗人在诗里所写的感受，那些情思，与其他有相似生活经验的人没有什么不同，这算是优点还是缺点？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就像我无法回答“诗应该怎样写”。不过有一点很肯定，越来越多写诗的人被追求“与众不同”、追求“独特”引上了歧途，没有意识到已被求新求异的现代社会灌入了“迷魂汤”——在这一点上，他们是大同小异，缺乏独立性的。“与众不同”是今天的写作者经常会有的一种幻觉，而且是自欺欺人的幻觉，由此带来写作中的各种心计、机谋。自信的写作者只管按照自己的感受和想法去写，把是否“与众不同”交给读者去判断；脆弱的写作者才会把“与众不同”当做追求的目标。燕七的写作至少是诚实的，不掩饰，也不虚张声势。她还保持着一颗童心，这很难得。童心即真心。葆有这样一颗心的人，说出的、写出的都是真话，而且是简简单单的真话，近乎透明，就像顾城说过的：“真的话都是简单的，像用海水做的篮子。”
我通常不会给写作者提建议，写作归根结底是写作者个人的事情。今天的机会也很难得。我觉得，除了保持自己的写作路径和风格之外，燕七可以更加明确地把自己的诗定位在童话诗。当然，评论者对写作的建议通常是不靠谱的。听长江诗歌出版中心主任、诗人谈骁说，燕七将有新的诗画集在中心出版，我希望能看到她在写作上的变化。
2018年8月17日
月光火车（16首）
燕 七
萤 火
月亮喝醉了
沉入湖底
失恋的鱼
挨着莲的脚趾头
轻轻睡去
一阵微风袭来
我们躺在荷叶上
数一盏一盏熄灭的
等所有的星光都沉睡了
亲爱的
我们把自己
挂到天空去
我的稻田
黄昏来了，鹭鸟站在远山的枝桠上
它们等着和炊烟一起消失
微凉的九月
我坐在树下
回想那年我们躺在稻田里
随风荡漾的喜悦
简单，简单，更简单一些
简单有什么不好
简单的唱歌，走路，聊天，睡觉
简单的要，或简单的不要
野 火
现在还在树叶后躲着
我有什么地方可以躲呢
树还在，你没在那里等着
再冷一些
就是霜降了
有人在田野放火
他只管放火
一个人的星球
风吹不倒山上的树
风还是吹
有人从沼泽地爬起来
又掉下去
什么也不想说了
一个人的星球很小
我把椅子向后拉
就能看到日落
每一朵桃花的样子
我希望桃花
是一朵一朵的开
要是它们一下子都开了
我就不知道
这一朵
和那一朵
有什么不同
在秋天
在秋天
想和你
去山上走走
山脚下
是一望无际
耀眼的稻田
倦了的时候
就找一棵树坐下
像一些无处不在的喜悦
它们等着谁
花山上
三分之一的花儿开了
为我开的花每一朵都开了
还有三分之二的花
不开花也不说话
它们等着谁
那些鹭鸟们
想了很多年
我终于搬到大魁山上了
山后有很多鹭鸟
白茫茫
一望无际
我每天看着它们发呆
不会脏
也不会旧
大魁山
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去看一次
大魁山上的鹭鸟
要是再等些年
我们老了
就去不动了
那些鹭鸟也会老的
那时候，漫山遍野
都飞着羽毛
那些在夜空中闪耀的许愿灯
要是没有风，它们就慢慢漂浮着
越走越慢，看上去
每只灵魂都孤单
夏 末
我不知道哪辆火车，是我的方向
一刀一刀刻着路上的印记
所有人都知道你在前方等我
没人愿意与我同行
垂 柳
在春天
我们垂下长长的手臂
微风把我们的手臂吹动
有时你轻轻拉我一下
有时我小心地碰你一下
不够柔软
春风怎么吹得动我们
新棉被
有点睡不着了
我就想
这棉被
从新疆到大悟
从出生到采摘
现在才能
静静地
覆盖着我
五月上花山
要等到五月
非洲菊才会破土而出
要采集所有的光线
一朵花才能耀眼
它们的祖先走了很远的路
现在这一望无际的山脉都是它的
小苍耳
在秋天的田野
遇见苍耳，小小的
灰灰的
不打一声招呼
就爬上我的鞋带
摘掉它们的时候
我想到故乡
那里也有成千上万的苍耳
每一个都有小小的愿望
被带到另一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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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无观：与他者比邻而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