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连续多年科举失利之后,阮晨歇了追逐仕途之心,返乡开了一家私塾。在父母的安排下,他娶了一位名唤惠娘的女子。惠娘乃本地一殷实农户家的女儿,容貌端庄,勤劳贤惠,将家中一干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又几年后,惠娘接连生下一儿一女,更得公婆喜欢。
众人皆羡阮晨事业和顺,家庭和睦,却不明白他为何时常长吁短叹,闷闷不乐。在阮晨看来,不能金榜题名,踏入仕途已是人生极大的遗憾。再者惠娘虽贤惠体贴,却不通文墨,并非他所渴慕的可陪他红袖添香夜读书的佳人。
村后有一高山,山势高耸巍峨,其间风景如画。平日里阮晨喜欢一个人爬山散心。这日,课毕之后,阮晨又独身进入山中。当他行至半山坡时,突然听见有歌声隐约传来。
“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阮晨对不知名的歌者起了兴趣,往山林中慢慢寻去。穿过一片密林之后,他走到了一条小溪旁。溪旁有一棵古松,古松之下有一白衣女子,手持黑白双色棋子,正在和自己对弈。女子姿妍貌美,周身有一股出尘之气。她见有生人来,略一抬头,随即莞尔一笑。那笑容明媚恍若日光,惑人心神。
“先生从何而来?”
“我自山下村中来。”
“我与舍弟久居山中,不通外务。先生可与我讲讲山下之事?”
“喏。”阮晨坐在女子对面,攀谈起来。聊天中得知,女子名唤媚娘,与一幼弟居住在附近的一处山谷里。阮晨喜欢对弈,只苦恼村中无人善于此道。他见媚娘善弈后提出对弈一局,媚娘欣然接受。两人棋力相当,正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一场畅快淋漓的酣战后,棋局终了,却已是暮色沉沉。
“我该下山回家了。”阮晨口中虽如此说道,心中却有些念念不舍。
媚娘柔声道:“山路崎岖,又天黑路滑。如不嫌弃的话,先生今晚可歇在我家,明天一早再回家去吧。”
媚娘所说实则应和了阮晨所想,他略做犹豫状后便答应了下来。“那就却之不恭了。”
阮晨随媚娘回了家。当他们抵达之际,媚娘的弟弟已为他们备好山野时蔬作为晚餐。席间宾主俱欢,笑意融融。餐后,阮晨自入客房歇息。
躺在温暖的被褥里,阮晨只觉心中有无数念头乱涌,睡意全无。吱呀一声,他听见有人推开门走进来的声音。
“先生,是我。”光影灼灼中,举着灯笼的倩影娉婷走进,正是媚娘。
“原来是媚娘啊,快请进来吧。”阮晨忙起身。
媚娘点燃屋里的蜡烛,在桌前坐了下来。“望先生原谅媚娘深夜打扰。主要是今日交谈之后,媚娘觉得收获颇多。明天先生下山之后,不知何时能再相见,所以便想来与先生再多聊聊。”
阮晨急急答道:“如果你愿意,我以后可以经常上山来陪你。”
媚娘低头一笑,让阮晨想起了古人诗中的那句“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两人又随意聊起天来。阮晨发现媚娘对自己去京城赶考的过往好奇。为博美人一笑,他讲起了许多年前他在上京途中遇到的一桩奇事。
“那天我途径一片荒野,天气本来晴好,突然间却狂风大作起来。恰好前方不远处有一座荒庙。我怕下雨,急忙跑进庙中。很快电闪雷鸣起来。突然间,一只浑身雪白的狐狸也跑入荒庙,见到我之后径直向我扑来。当时我也吓了一跳,不曾想那狐狸竟是钻入我的衣袍之中,似乎想寻求我的保护。我见那狐狸似乎是被雷电吓住,就将那狐狸紧紧抱入怀中。说也奇怪,那雷电在我们上空打了半天,却始终不曾见有雨落下。后来等雷电消散了之后,白狐狸挣脱了我的怀抱,竟然像人一样朝我作了一个揖,然后便跑出荒庙不见了。”
“先生真是善心之人,对于偶遇的狐狸都这般热心。”媚娘目光殷殷,似乎被阮晨的善举所触动。
“不过举手之劳而已。”
“我曾经听人讲过,像狐狸这般精怪修炼不易,若想化为人身,需先度雷劫。雷劫不易,常有精怪陨于其下。不过渡劫时若有善人真心庇佑,精怪可免遭天雷击身之苦,顺利渡劫。听先生描述我猜想那天正是狐狸的雷劫。”
听到媚娘解释后,阮晨洒脱一笑:“天下万物皆有灵,能帮就帮吧。”
媚娘盈盈下拜。“先生大德,媚娘钦佩不已。”
阮晨急忙将媚娘扶起。“我帮的是那狐狸,你这是干嘛。”烛光下,媚娘那张如花似玉的脸比白日显得更加漂亮几分。
阮晨本有些情动,却不知为何,他眼前突然闪过惠娘的身影。阮晨心下一惊,猛然放开扶着媚娘的手,背转过身子。
“媚娘,夜已经深了,请回吧。”
“那就不打扰先生休息了。”
媚娘退出了屋子。关门声响起之后,阮晨才又转过身子,看着烛火陷入了沉思。半晌之后,他重新躺回床上,很快便睡着了。
02
第二天清晨,阮晨向媚娘姐弟提出告辞,随后启程归家。等他走入村子之后,他发现有些异常。不知为何,今日村中来来往往的都是些陌生的面孔,熟人竟是一个都不曾看到。
当他走到家时,更是大惊失色。往日洁净的庭院里堆满了落叶,似乎很久没住过人了。
阮晨绕着荒院走了几圈,又跑进屋内查看。屋内的陈设虽然已破旧不堪,却仍是他所熟悉的布置。此时刚好有一个老者从院子旁经过。内心已然兵荒马乱的阮晨急匆匆跑到老者跟前问道:“我的家,我的家去哪儿了?”
“客人说,你的家在这儿?”老者看了一眼荒院,满脸不解地说道,“这儿都荒废了几十年了,怎么会是客人的家呢。”
阮晨失声喊道:“怎么可能,我昨天还住这儿。”
老者斩钉截铁地答道:“老夫今年七十岁了,从来都没有离开过这村子。我敢肯定,这院子已经有快三十年没有住人了。”
阮晨不相信老者的话,他冲着荒院大喊起来:“惠娘,你去哪儿了?大宝,二丫,你们去哪儿了?”
听到阮晨的话后,老者惊疑不定地盯着阮晨。好半天后,他突然喊到:“你是阮先生吗?我是吴晖啊。”
“你是吴晖?”阮晨看着眼前白发苍苍的老者,却是不信。吴晖是他私塾里的一个学童,最是顽劣,前几天才被他用戒尺打了掌心。
“先生,这么多年你去哪儿了啊?怎么模样上一点变化都没有呢?”
阮晨先是不解,后渐渐明白了过来。他惊疑地问道:“今年是哪一年?”
“大轩王朝一百四十一年了。”
“不可能。”阮晨失魂落魄地说道,“明明是大轩王朝八十一年。”
吴晖叹道:“先生,你已经失踪了整整六十年了。”
荒院中,两人相认,却是鹤发对壮年。
“你失踪了以后,师母一直等着你,说你一定会回来的。她一生都没有改嫁,独力将一双儿女养大成人。你的儿子考取了进士,去京城里做了大官,想将师母带去京城养老她都不许。对了,你的女儿也嫁到了京城。大约三十年前,师母去世了,此后你的儿女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了。”
听着吴晖的话,阮晨渐渐落下泪来。
“先生,我带你去看师母吧。”
“好。”
吴晖将阮晨带到惠娘的墓前。看着孤零零的坟丘,阮晨想起了往日两人的日常,不禁跪在墓前放声大哭起来。
将哭得肝肠寸断的阮晨扶起安慰一阵之后,吴晖忍不住问出了心底的疑问:“先生,这些年你经历了什么,为什么还是之前的模样?”
“其实我就在山上过了一夜。”阮晨愣愣答到。他突然意识到,问题绝对出现在媚娘身上。
想通关节之后,阮晨擦干眼泪,与吴晖道别,然后马不停蹄地往梁山跑去。
03
不知道跑了多久,气喘吁吁的阮晨又回到了媚娘家所在的山谷。不过翻遍了整个山谷,他却没能找到媚娘的家。
突然间,媚娘的声音突兀地在阮晨身后响起。
“请问先生何事如此惊慌?”
阮晨转过身子,一把抓住媚娘的手腕。“你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时间都过去六十年了?”
媚娘轻巧地挣脱阮晨。“先生,你可曾听过烂柯人的故事?山中方一日,世上一甲子。”
阮晨想起曾经从古籍中看到的传说。传说中有农夫上山砍柴,观仙人对弈片刻,待他下山之时发现斧柯腐朽,而世上已过去多年。
阮晨心知媚娘并非凡人,他一下子跪倒在媚娘跟前。“媚娘,求你让我回到从前吧。我想跟我家人在一起。”
媚娘巧笑嫣然地将阮晨扶起。“先生,媚娘不好么?你可以跟我相守在这世外桃源之地,远离红尘烦恼。”
阮晨急喊道:“那些不是烦恼,是我的生活!”直到此时,阮晨才明白了过往生活的珍贵。
“只要你能让我回去,什么代价我都愿意付出。”
媚娘追问道:“如果回去后你只有一年的寿命呢?”
阮晨痛苦地闭上眼睛。原来,即使回到过去,他也只能陪他们一年了么?他脑海中闪过年迈的父母,闪过正牙牙学语的一双儿女,又闪过方才山下所见的那座孤坟。许久之后,他睁开双眼,目光如洗。
“即使只有一年时光,我也要跟他们在一起。”
媚娘的嘴角始终挂着一抹神秘莫测的笑容。她见阮晨态度坚决,轻轻点了点头后,伸手凭空变出一个沙漏递给阮晨。
“先生,一年期满之后,这个沙漏里的沙子会流完。切记,一年时间很短,你一定要好好珍惜。”
媚娘闭目施起法来。一时间,狂风大作,飞沙走石。狂风中,阮晨眼睛都睁不开,身形也跟着摇摇晃晃起来。待周遭恢复平静以后,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又回到了跟媚娘初遇的古松下。
阮晨跌跌撞撞地往山下跑去。当他在村口遇到熟悉的村民时他仍不放心,直到跑回家里看到惠娘时他才真正放下心来。
见到阮晨后,惠娘急急迎了上来。“相公你去哪儿了,怎么一整晚都没有回来?”
阮晨不愿意吓着惠娘。“没什么,我在镇上遇到了许久未见的朋友,然后就在他那儿住了一夜。”
惠娘帮阮晨替换下已经被汗水打湿的衣服,然后从中取出来一个晶莹剔透的沙漏。
“好漂亮的沙漏。”惠娘手捧沙漏,爱不释手,“不过这沙漏怎么流的怎么慢呢,是不是坏了?”
看到沙漏后,阮晨想起了跟媚娘的一年之约,心中又惊又怕。他忽而怒从胆边生,将沙漏一把夺过,摔在地上。沙漏一下子摔成碎片,流沙也洒了满地。
惠娘惊呼道:“相公,你这是怎么了?”
阮晨不愿多做解释,只嘱咐惠娘收拾残局。惠娘一番收拾后,将沙漏碎片弃于屋外。此日一如往常,惠娘虽发觉阮晨比平日里更沉闷了几分,却也没做多想。不过到了晚上,当他们揭开被窝准备睡觉的时候,他们看见那沙漏竟然完好无损地躺在被窝里。
阮晨无可奈何地苦笑。他多么希望之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境,不过这沙漏却一再提醒了他。他借口想要散心,便拿着沙漏出了门。惠娘察觉到事情诡异,又见他不愿多说,便也乖巧地没多加追问。
当夜天气晴朗,繁星点点。阮晨立在院子一角,仰望天空,心中却是思绪万千。忽然间,他看见一颗流星飞快地滑过天际。同一时间,他脑海里又回响起临别时媚娘的告诫。思来想去之后,他心中渐有所得。
04
那天之后,阮晨加倍珍惜现在所拥有的一切,不再将时间浪费在自怜自伤上。时光如梭,一年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在这一年里,外人眼中性情大变的阮晨收获了亲友的称赞,学生的敬仰,更收获了许久不曾拥有的开心和快乐。
这天,沙漏落下了最后一粒沙子。当夜,在家人都睡去之后,阮晨在院中独酌。他在等媚娘。
一阵香风刮过,媚娘的身影突然出现在院子中。
阮晨举着杯子,对媚娘淡淡道:“媚娘,你来了。”
“先生,一年不见,你可安好?”
“好,比我想象的还好。”
“先生,你可后悔?”
“不后悔,我只觉得有些可惜。可惜当生命只剩下最后一年的时候,我才明白自己究竟想要过怎样的生活。我已留下书信一封,向他们解释这一切。那封信是告别,也是劝诫。只希望他们可以早日学会珍惜时光。”
月光下,摆在石桌上的沙漏通体剔透,其内,沉在底部的流沙中隐有星光闪烁。媚娘拿起沙漏,一阵光华闪过之后,那沙漏变成了一把匕首。媚娘将匕首递给阮晨。“先生,该你实现对我的承诺了。”
阮晨举起匕首,闭上双眼,将匕首猛插向胸口位置。当匕首的尖端马上就触碰到他肌肤的时候,奇事发生了。那匕首竟然如星光般点点散去,无踪无影。
阮晨猛然睁开眼睛。他看着空空如也的右手,复又看向媚娘,满脸不解。
却见媚娘盈盈下拜道:“恩人已大彻大悟,不枉费媚娘一番心血。”
朗朗月光下,媚娘缓声解释了一切。原来媚娘本是一只修行多年的白狐。多年前,当她在京城附近的山林中游玩时,雷劫突来。毫无准备的她慌不择路地跑入一荒庙中。幸而她在里面遇到了一位好心书生,真心真意守护于她,让她免去天雷击身之苦。天雷之后,她化为人形,随后返回族中闭关巩固修为。数月前,她破关而出,携弟出山,寻找恩人报恩。
当她找到恩人时,那书生已返乡开了间私塾,日子虽算平顺,却终日郁郁寡欢。她想报恩,又不愿意以金银财帛这般俗物为报,思来想去之后,天性爱玩的她竟然想出了个法子。
她先以美色为诱,让恩人明白自己心中所爱,然后布下幻境,让恩人以为自己错过六十年,悔不当初。在恩人提出即使付出代价也要回到从前后,她又欺骗恩人只有一年寿命,却是在逼迫恩人学会珍惜时光。
媚娘讲述完毕之后,阮晨意识到自己就是她口中的那个恩人。原来他所经历的这一切都只是媚娘精心设下的一个骗局。他心中感叹万千,却更加庆幸这只是一个骗局。
阮晨俯首作揖道:“媚娘大恩大德,我无以为报。”
媚娘急急扶起阮晨。“只要恩人不责怪媚娘胡闹就好。”
“怎么会怪你呢。如果没有这段经历,我会一直沉迷于浑浑噩噩之中,虚度光阴。而如今我学会了行我所行,爱我所爱,听从我心,向死而生。”
两人又开诚布公地交流了许久,破晓之时,媚娘提出告辞,随后身形如露水般渐渐消失在空气中。
看着初生的金色太阳,阮晨展颜微笑,神清气朗,宛若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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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作者:冰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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