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凌晨两点多,桑梓跑到大路上拦车,怀里的丫丫滚烫如火。
胳膊酸得举不动了,桑梓停下手,甩几下,再挥胳膊。
一辆满载着蔬菜的铁灰色货车停了下来,跳下来个年轻人:“干啥?”
“孩子生病了……”
“就二附吧,越快越好。”
“我离婚了。”
年轻人不容分说又从桑梓怀里抱过孩子,孩子睁开眼,竟懂事地说:“谢谢叔叔。”
桑梓眼眶发紧发涩。
没男人的女人有多辛苦,孤寡的女人和孩子得到一点点好有多感动,他还年轻,大概并不清楚。
到了医院,年轻人帮忙抱着孩子,跟着桑梓跑上跑下,说安顿好了孩子他再走。她太需要一个人帮忙了,说不出拒绝的话,只能千恩万谢地加快速度办事。
挂完号交押金,桑梓才发现自己没带现金,医院不支持扫码,平常习惯了拿手机转账,她的包里连银行卡都没有。
桑梓找他要来手机号,先转账给他,然后才肯拿了钱用。
一番折腾,总算安顿好孩子,他赶忙和她道别:市区限行,货车只能夜里九点到第二天早上六点行驶。
送走了年轻人,桑梓抱着夹着体温计的孩子坐在急诊室里,心里稍稍平静了下来。即使在这样的时刻,她也没有想起亢明来。对,丫丫的爸爸,这个总拖欠孩子抚养费的人在她脑海里已经模糊。
2,
医生给孩子挂了消炎针后,开了些药让回家观察。天色已亮,幸亏是周六,可以全天照顾孩子。
她想立刻打电话给那个好心的男孩子,他太年轻了,板寸头,浓烈的青春气息,瘦,害羞。
他开了整夜的车,白天一定在休息,桑梓直到下午才拨他的电话。
“已经退烧了。”
他开心地说:“那就好,那就好。”
第二天,男孩真的来了,笑意盈盈地拎着一个小袋子,掏出来,腼腆地说:“这是我自己捏的泥人,让丫丫涂上油彩玩。”
丫丫欢呼着冲过来,抱起袋子就冲蹲下身的年轻人亲了一口:“哇,叔叔你太棒了,谢谢!”
男孩脸腾地红了。
桑梓请他坐,他不,开始打量起这个破旧的二居室,眉头皱起来。桑梓顺着他的目光也打量起自己的房间:客厅吊顶的石膏线颤颤微微,随时能掉下一块来,马桶不停地滴着水,厨房的水管子铁锈丛生还往外渗水,卧室的木门久已变形只能关到一半。
他要了钣手改锥等工具,开始动起修理,屋里多了个男人,室内的光线开始互相撞击和交织,弥漫起几许生气。
丫丫好奇地跟在他身边问这问那,偶尔帮他递一下改锥,兴奋得小脸红扑扑的,成就感十足。
桑梓在厨房炒菜,她听见他陪丫丫看《大头儿子小头爸爸》,丫丫羡慕地唱:“围裙妈妈在厨房,大头爸爸陪小头儿子垒高高的积木……”
虽然开着油烟机,她仍然被呛得热泪直流。
3,
男孩叫陈丰收,来自人口密集输出建筑队最多的中原大省,父亲是一等一的工匠,早年在工地出事亡故,留下遗言不准孩子再当泥瓦匠。
母亲拖扯大他们姐弟二人,他大专毕业后跟着父亲同乡同事们的工程队当货车司机。
桑梓简略介绍了自己的婚姻和生活,从前报社当记者,生了孩子后没法冲前线,就调到一家公立出版社做编辑。
陈丰收说一看这个家处处需要修整,就知道她挺不容易的。
桑梓说:我就算没有离婚,也很不容易。他从来不修这些,他赚一点钱就去打麻将。
“你怎么找了个那样的人?”
“一开始挺好的。”
陈丰收不再说话了。
“你呢?你谈过恋爱吗?”
“谈过。”
“现在呢?”
“分手了。”
“一开始是不是也挺好的?”
他苦笑,点点头:“但是我总觉得……人这辈子应该有一个人,能一直好下去,只是……还没有遇到。”
她31,他25,他说:“你看咱们都还年轻,日子还长着呢,希望还多着呢。”
4,
慢慢熟悉起来,陈丰收对桑梓的好感昭然若揭。他经常来家里到处修修改改,或者在傍晚回工地前赶来,帮她将饭菜做好。
桑梓每天下午接上孩子辗转三路公交回家,又挤又饿,前胸贴后背。没有什么,比得上进门能吃口现成热乎饭更让人欣慰。虽然他俩并不匹配,但桑梓觉得,能洗手为你做羹汤,能带着孩子睡一晚,生理期能给你倒杯红糖水,才是跟你有情份。
偶尔他轮休而正逢周六周日,他便带着丫丫逛公园爬山,两人滚得跟泥猴似的。她大声嚷嚷赶他们快去洗洗。
她有时候觉得他是山,有时候又觉得他是儿子,这是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快乐。
其实家里哪有那么多东西要修,但他总是能找到东西修。一天孩子去邻居家玩,他带了木工的各式工具,将卧室的木门卸下来,重新刨平。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进来,落在陈丰收挂着汗的脸上、只穿着背心裸露着肩膀的身上。
5,
一天出版社加班,她只好给他打电话,他临时找人替班,去帮她接孩子。
晚上10点,一进家门,丫丫还没睡,委屈地冲着她哭起来,他在一旁尴尬地搓着手,急红了脸。
原来丫丫自己洗澡,他只嘱咐她慢点小心点,结果孩子在浴室跌倒了,膝盖摔青了。
桑梓闻言火一股股地往上冒,心想亲生爹都指不上,哪能指上别人啊。
她辟头盖脸地对着陈丰收喊:“你干嘛啊你就不能帮帮她么?平常见你和丫丫可亲了……”
丰收咬了咬嘴唇,艰难地说:
“姐,你看,丫丫她都快5岁了。就算我是她的亲爸爸,我也不能给她洗澡了……你文化高,你给丫丫讲讲清楚,你看……”
桑梓闻言,瞬间明白过来,她抱着丫丫边和她讲边慢慢哄睡了她。
轻轻闭住门出来,他焦急地一脸傻气地站着:“睡了么?丫丫会不会生我的气了?”
他的胸膛宽阔厚实,靠上去有细微电流,夜风顺着窗户吹进来,微凉湿润,夹带尘土的气味,她抱住他,把脸靠在他年轻的胸口上,而他的身体却越来越僵硬。
“姐,你不嫌我农村出来的,没文化,配不上你?”
桑梓佯装生气地捶他:“你是不是嫌我比你大?”
他连忙摇头。
她继续捶他:“是不是嫌丫丫拖油瓶?”
他急了:“那哪会?”
她每捶他一下,他就后退一步,终于退到了床边,黑暗中,他肌肤散发着灼热的光芒,他猛地抱住了桑梓,吻得有力又惊喜。
他太棒了,让她第一次见识到什么叫穿衣显瘦脱衣有肉,什么叫电臀像上了马达。他撑在她身侧的胳膊肌肉凸起来,硬得像铁。她用四肢攀着他,融化他。两人的汗水混在一起,有小麦的香气。
最后他抱紧她:“桑梓,你愿嫁,我就娶。”
没几天,丫丫放假,他们把她送到姥姥那儿。他带她回了乡下家中。
晚上,挽着她的手,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有虫鸣,有蛙声,有风带着植被的香气。
她惊叫,他吻到她的耳边:“别出声,是萤火虫。”
她回吻他,吻到他连连求饶:“哎呀我不行了,你别这样,这里不能做,有蚊子还有蛇。”
她打他:“谁说要跟你做。”
“你一亲我我就想做。”两人像孩子一样你打我一下,我挠你一下,桑梓觉得自己简直不像个30多岁的人。
6,
第二天,村里有人盖新房上梁,本地规矩,上梁是吉庆的大事,相好朋友要去喝喜酒。桑梓还没过门,可以不去。
屋子里坐了七八个男男女女,都是长辈。丰收妈和姐姐目光躲闪,桑梓有些懵懂,心往下沉,是不是他们不同意他俩的婚事?
“闺女啊,我是丰收他叔,你们的婚事呢,是这样,你看能不能把你的房子加上丰收的名字……”
桑梓有点愕然,这是父母用积蓄买给她的一个二手房,怎么也轮不上别人惦记。
他舅他婶他姨他姑都分别开口,综合意思就是桑梓虽然是城里人,有城里工作,但毕竟比丰收大了那么多,还带了个闺女,现在国家都让生二胎了,可丰收娶了她就只能再生一个孩子,每方面都亏。
还有,丫丫他爸每个月都能如期给孩子抚养费么?那上大学他管不管?丰收一结婚就要给人养孩子也太负担重了……
丰收妈和姐姐都顺着他们的话点头。
还有人说:“虽然你比丰收有文化,但是文化现在也不值钱,你当编辑,工资跟丰收开货车也差不多,丰收的老板还管饭呢,管饭也能省下不少钱来,你们单位管饭吗?”
桑梓气极反笑,自己堂堂一个新闻系的研究生,以为找了陈丰收是退而求其次,不想却被他们家反问得无话可说。
算了。
桑梓说去找丰收商量,逃也似地出村乘车离开。
7,
晚上丰收给桑梓发消息:“桑梓,他们说的不是我的意思,能不能给我机会让我解释?”
“你的意思能扛过他们的意思?”
一起努力。她并没有想一起努力。反而她曾想过,如果再婚,同事们问她他是做什么的,她该怎么回答?货车司机?
年轻是他的优势,职业和学历是他的劣势。他们都没有办法,阻止自己爱的人受世俗检阅。而每一方的亲人,都会视对方的优势为“不值钱”,劣势却令人津津乐道。
优劣需要用真金白银来衡量。如果桑梓现在能拍一下子在丰收家桌上扔两百万,还会受到那样的侮辱吗?可是如果她真的能扔出来,家里早就有保姆了,他们还会遇见吗?
桑梓想起他有力的臂膀曾和她紧密交缠,他小心又有力的冲撞。想起他给丫丫带来的父爱让孩子露出的那种久违的笑脸。她的心很痛。
她回他:“算了吧,我们不合适。”
可她的气也不能白受,她说:“我现在觉得我们同事建议得对,我应该找一个离异的老师之类的,门当户对省事得多。”
她必须让他明白,她一直以来都在迁就和退让。
越脆弱,越伤人,越倔强。桑梓坚决地拉黑了他。他很识趣,也没有再联系过。
8,
几个月后,桑梓的同事真的给她介绍了一个丧偶的高中老师。他收入不高,性格温吞,长得也一般。胜在脾气好,约了去看电影,桑梓迟到一个小时,他也没什么反应。桑梓对他,谈不上爱,也谈不上讨厌。相处了半年多,婚姻提上日程。
总是要找人搭伴儿过日子的,桑梓想,就这样吧。
结婚那天,双方同事、朋友都来了,觉得俩人挺般配。就在桑梓笑迎宾客、自己都快演忘了的时候,丫丫忽然和妈妈咬耳朵:“妈妈,我觉得你和他在一起,没有和陈叔叔在一起开心。”
桑梓吓得赶紧制止:“不许瞎说。”
又有人来合影了,桑梓笑吟吟地靠过去,看着镜头。今天的自己多好看呀,笑得花儿一样。她有得选吗?没有。在命运面前她的姿势永远是接受。那就这样在热热闹闹中一直笑下去吧。音乐响起来,司仪已经准备好了,大家都在等她。灯光打起来,丫丫在后面拖着她的裙子,她一步一步地,巧笑嫣然地,抹去那些萤火虫一样美好的记忆,走向她必须服从的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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